第三十一章 乌龙翻滚(2 / 2)
刘长武略显伤感地说道:“曹组长,你真不讲义气。我这次是因为岁数过大才被淘汰,要想当技工操作现代化的大机器恐怕是无望啦,顶多能做个打杂的普工。”他放出试探的气球,却未获得准确的预报,不愿停下渐行渐远的脚步,说:“我没兴趣伺候人。谁稀罕去当众人的老婆,整日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天天起五更生火做饭炒大锅菜,到月底拿的工资还比同村人少上一大截。”
崔立晨追上去好言挽留道:“当炊事员有什么不好的,有吃有喝还管饱。你一天只须做中午饭和晚餐,比在流水线上站八个小时,中间只有二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干得痛快。一早一晚还能帮家属浇菜种地,挑到市场上转手能变成现钱。再将节省下来的伙食费拿去充抵工资,你每月的所得并不比其他人少。”
刘长武的大脑开始转动,不用卖力就能获得相应的报酬,如此美妙的工作确实值得一试。他为自己的心理变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崔立晨并没有让他等的太久,厂部的高层管理人员来了,办事处立即派人通知他上班,开设小灶专门为这些人提供服务。刘长武利用工作之便,很快认识了实际出资人段杰,并跟他的专职司机任保鑫打得火热。他还作为带路人陪同他们游玩翠山风景区,亲眼目睹了外企老板出手阔绰的生活习性。段经理一天的花费足够平常农户埋着头在地里辛勤劳作三个月。任保鑫对向导大肆夸耀,他们乘坐的奔驰车用油都要比普通车辆使用的油料高上一个档次,夜间停放还有车罩护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是跨国公司大量进入中国内地搞投资的黄金时代。段杰有着超前的眼界,曾经在几个国家开办工厂,深谙人力资源成本的降低必然会给企业带来巨大的赢利空间。曲靖社会安定人口众多,同时具备了广阔的市场潜力,是每个创业者的理想天堂。段杰对云贵高原丰富的资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意从意大利聘请一位高级工程师来主持技术工作,所有的生产设备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再由技术工人组装而成。
菲利浦亲自指导流水线的安装,负责调试每一道工序的任务。蔡勤作为他的助手显得有些不太称职,所幸他能把英语会话发挥到极致,确保外国专家毫不费劲地与本地人沟通。菲利浦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每逢周末都会邀请他到宿舍里小聚,品尝家乡特产的葡萄酒,有时也会涉及到技术方面的某些见解。
菲利浦用一把银制叉子往面包片上涂满奶油,说:“小蔡,你父亲曾经在水利部门工作过,应该对这儿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他能把我们急需的资料贡献出来吗。”他厚着脸皮说道:“我也可以去龙潭实地考察,只是那样做耗费时间和精力。”
蔡勤已经听说外国工程师对龙潭的出水量持怀疑态度,认为它不能满足造纸工业的需要。这是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只有傻瓜才会让它白白溜走。他放下高脚酒杯,说:“菲利浦先生,我已经为你备好第一手资料,你看过以后就能明白其中的要义。”他把一份复印件推到法式面包旁边,说:“这是李济源在一九七五年测到的龙潭流量,从而推翻了我父亲要在河口村选址建水库的设想。我们也许要多做几个预案,别到时候慌了手脚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会受到同仁们的责难。”
菲利浦倒过叉子,用手柄划过纸面上的每一行数字,说:“这个李济源果真有些本领,他在十多年前干的事直到今天还能派上用场。真得好好地感谢他,为我省去了许多麻烦。他激烈反对在这里建厂的做法可能有些道理。”
蔡勤伸出舌头舔着下嘴唇,说:“他只是水利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建树。你何必要长他人的志气,估低同仁的能力。”
菲利浦品尝一口陈年红酒,说:“他是远近闻名的水利专家,在这一带很有威信,还跟你们的副县长有过一段恋情。我相信白月英不会看走眼。李济源在十八九岁时规划过南门河的治理,在曲靖水利部门确实有过人之处。我还听说他如果没有遭到暗算,现在的水利局长非他莫属。”
蔡勤感到大倒胃口,面对满桌的西式餐点提不起半点食欲。他自从踏进河口村的那一刻起深切地感受到李济源的影响无所不在。村里的老人们津津乐道李济源当年救人的壮举,激励儿孙们要做个好汉子。放牛娃也会编快板书,故事里的主人翁自然是他们最为崇敬的人物,唱词里都在称赞李济源义薄云天,冒雨将拯救水库的英雄连夜抬到医院里救治。这里的人全中邪了,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是陈年往事,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他的气息。什么狗屁专家。菲利浦一定是受到他们的蛊惑,不分是非黑白一概接受下来,变得连自己是那个国家的技术权威都不晓得,跑来为一个东方人喝彩。跟着他走下去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菲利浦生得浓眉碧眼,讲话喜欢直来直去,从未顾及过他人的面子。他为此得罪过许多顶头上司,至今依然德性不改。他崇尚科学技术的思想意识根深蒂固,眼里容不下人。造纸厂开机试运行的第一天早上,他向董事会进言要多接一根水管备用,防止在生产过程中出现突发事故造成质量问题。这些举措虽然是他这位总工程师应尽的责任,却弄得段经理差点下不来台。菲利浦手里持有百分之五的股权,段杰只能对他的无礼视而不见,以此求得董事会内部的团结。
机器的轰鸣声暂时掩盖了严重的分歧。他们两个人都在暗中较劲,默默地等待着最终结果。菲利浦在这场较量中显得更有耐心,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着古巴雪茄,偶尔也会走到窗前欣赏一下田园风光。段杰带领几个亲信一直守在检验员身旁,双眼紧盯着抽检的样品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不要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闪失。他的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中,缺少技术主管的支持,最高决策者如同盲人摸象双眼一片漆黑,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挺过今天这一关,他才有资格向董事会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无比正确。
午餐时间已到,工人们开始轮流换班吃饭。段杰的午饭是由刘长武亲手送到流水线上,七分熟的小牛肉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外带一大杯青岛啤酒。他清洗过双手,用柔软的毛巾擦去水滴,在用餐前没忘记多瞧一眼刚送来检验的纸品,洁白的纸面上出现少许污浊。他马上分辨清楚质量出了问题,说:“你们去餐厅里给我把菲利浦叫来。机器上的轴承发生漏油事故,等待他来查找原因。”
菲利浦刚跨进生产车间就叫停了流水线作业。他对自己调试好的机器很有把握,说:“段经理,这些细小的污点是因为水质不纯产生的,跟机器没有丝毫关联。”
段杰认为他在推卸责任,说:“你凭什么讲是供水造成了质量下降。我们从早上到现在用的都是龙潭里面的水,先前生产的批号全部达标,唯独到了中午时分才发现瑕疵。难道一条管子里还能流出两样的水吗。”
菲利浦拿起一个样品,说:“你瞧清楚,如果是油污结成的斑点只会呈现团块状,生产用水受到污染才会造成大面积的质变。”他自命不凡地说道:“龙潭的出水量有限,一旦超过它的承受能力必然形成倒灌之势,工厂排到龙潭沟里的污水就会随着回流的河水进入潭中引起水质变化,进而影响到流水线上的新产品。你制造出这么多的废品,扔了可惜,留着又毫无用处,只能当作福利发给工人们使用。”
时隔三年之久,段杰又听到身边的高级工程师在重复着李济源当初的论调,即使是真理也令人难于接受。面对着停产在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发火是要坏事的。他连午饭都来不及吃,急忙陪同菲利浦去实地察看情况,寻求解决方案。蔡勤心生好奇,也想跟去见识一下外国专家的能耐。菲利浦是如何做到身居办公室,品着美酒就能知道工厂外面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出厂门仅有十步之遥,忽见一位老农匆匆忙忙赶来。刘百泉紧紧拖住段杰的衣襟叫道:“段老板,龙潭遭难啦。你不能言而无信,毁了千年古潭。”
段杰十分反感有人前来趁火打劫,说:“老人家不用着急,我们会妥善处理。”他将蔡勤唤到身边,说:“小蔡,你过来一下。把刘大伯扶进厂去好生招待。”
刘百泉那有心思吃饭喝酒,执意要带他们去观察龙潭里的水情。蔡勤才有机会跟随他们到达潭边。刘百泉颤抖着双手指给众人观望,潭面上果然散布着一条带状漂浮物,分明是从造纸厂里流出来的工业废水。段杰直到此时才明白总工程师所言不虚,只恨清晨没能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弄巧成拙。
菲利浦再次建言道:“段经理,你赶快跟水利局联系,向他们申请调取南门河的水来供应流水线作业,还能赶上工期,不至于违约。”
“铺设管道和新建泵站又要一笔钱来搞投资。”段杰的小算盘拨拉得十分精确,说:“河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还得买上一套净水装置,又要花去不少预算。难道没有其它的办法可想吗。”
菲利浦捡起一块石头扔进龙潭,说:“另一项选择是与自来水管对接,势必造成生产成本直线上升,工厂利润下降。董事会无法同意这样的处理意见。”
蔡勤不知天高地厚,用手朝龙潭出口处一挥,做了个拦腰切断的手势说道:“我们可以筑一道拦河坝,把龙潭和沟水分开,让它们互不侵扰就行了嘛。”
刘百泉对他颇有几分好感。这位小伙子总算替他解了燃眉之急,隔离开污染源就能保证龙潭的圣洁。段杰觉得可以一试,利用下午停产的这段时间驱使工人贡献剩余劳动力去筑坝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乡下人有的是力气,只要叫厨房再加一道菜,他们肯定会在晚饭前完成任务,还能赶上生产进度。
“你的想法太天真啦。”菲利浦已经猜到他的意图,只是不便当众揭穿他的小聪明,以免让人看清资本家的丑陋面目,进而波及到自己的声誉,说:“你们不尊重科学,迟早要碰得头破血流。”
刘百泉二话不说,跑进村去拿了把锄头赶来,率先跳到齐腰深的水沟里,选择最窄的地方挖土筑坝。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冰凉的河水让许多年青人望而却步,唯有老汉不避荆棘干得浑身冒汗。他觉得为了保住龙潭的纯洁值得放手一搏。刘长武也不甘示弱,带领一帮铁哥们在落日前垒起高高的拦河堤坝。刘百泉四处巡查一遍,指挥年轻人加宽坝基。段杰叫贴身保镖回厂取来一套崭新的西服,送给刘百泉换下湿衣湿裤,表示对他的敬意。他的小伎俩赢得大多数职工的好评,齐声称赞段老板是个难得的好人,能够体贴老百姓的疾苦。
刘长武得到段经理的授意,强行把刘百泉拖到厂部聚餐。蔡勤不小心得罪了菲利浦,只好游离于技术部门之外,上不能与企业高管划拳寻乐,下不愿和普通工人同桌大块吃肉喝酒,远离群体的滋味让他的内心倍感孤独。他感到焦虑的是菲利浦丝毫没有露出半点怯意,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准能赢。这个意大利老智囊,干嘛要藏着掖着不把他的观点摆到桌面上来辩论,存心在捉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蔡勤更加担忧龙潭的情况是否如人所愿,给造纸工业提供充足的水源。他转而求教于父亲,希望能够得到某种启发。蔡大川缺乏第一手资料,无法向儿子提供有益的参考。蔡勤只能碰运气赌上一把,如果一炮打响的话必然声名鹊起,失败了只好夹紧尾巴做人。
高速运转的机器果真不负有心人。流水线如同一头怪兽吞进大批的造纸原料,一刻也不停地吐出洁白的卫生纸。整个早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异象,最要命的中午也顺利地挺过去了。蔡勤加紧巡视每一道生产环节,无意中发现菲利浦的身影在车间门口一晃,大步赶往泵站所在的位置。他无须经过大脑分析也能想到肯定是那里出问题了,总工程师才会奔向最为关键的部位,解决迫在眉睫的技术问题。配电房里响起跳闸的声音,流水线在一片呜咽声中停止生产。
又是停产。段杰恰似一头愤怒的狮子,用力把暖水瓶掷到墙上,打电话通知技术部门的全体人员开会。任保鑫在他们到来之前打扫干净房间,避免上司遭到人们的非议。段杰在天亮后跑去观察过龙潭的情况,经过一夜的汇聚,潭里的积水只比原先的水位上升十多公分,以目测估计顶多增加了几十个立方的水量,支持不了八个小时的生产。他认真听取汇报,因为长时间抽水导致龙潭水位急剧下降,抽水机在工作了六个小时后处于空转状态,泵站不得不中止供水,估计要到次日清晨才能恢复正常供应。他略感心疼地说道:“尊敬的菲利浦先生,你是技术总监,有何高见可以讲出来供我们参考吗。”
菲利浦自鸣得意地说道:“我最后复述一遍,龙潭的泉眼太小,无法满足大工业的需求。只有铺设新的输水管线,再建一个泵站抽取南门河的水供应流水线作业,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段杰向贴身保镖要了一些温和的镇静剂,端起水杯吞进肚里。任保鑫兼任他的私人护理,随身携带着少量药剂以备不时之需。药物很快发挥了作用。段杰又能理智地思考问题,说:“你知道这要付出多少代价吗?”
菲利浦做了个典型的欧式耸肩,说:“这样做总比把投资人的金钱用去打水漂好多啦。”他态度强硬地说道:“你要快点办理。否则你的合伙人会撤资。”
段杰脸上的神情变化不定,举起右手指向蔡勤,让他靠近身边细听吩咐。段杰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想请他多在城里活动,帮助打通各种关节,最好能在水利局长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蔡勤知道这是一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他父亲曾在水利局任过职,又和胡俊有着同窗之谊,要替段经理牵线搭桥只须花上一顿饭的功夫,在酒桌上就能把所有的事情搞定。接下来是让母亲出面去做工作,还是由父亲跟胡俊套近乎,只能视具体情况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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