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九章 醉卧铜马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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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鸠经营多年,眼线众多,蓝胡子那里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几乎是马贼刚到高墨城下,汲鸠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门儿清。

汲鸠说完了情况,看向对面的郑吉:“这股马贼势力不小,真拧成一股绳也不可小觑,要不把扶虓交出去?一个马贼而已,就让他们窝里斗去。”

万年嚷嚷:“不管咋说,扶虓如今投靠了我,就是我的人。本王子行走江湖,当得起一个义字,把他交出去,别人怎么想?老子还真干不出这种事儿!”

汲鸠皱眉:“这不是义不义气的事儿,你得会权衡利弊。真让马贼杀进来,将会生灵涂炭,满城老幼妇孺得死多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能给一个马贼陪葬。”

万年还要说,被郑吉阻止。他看向汲鸠:“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扶虓不能交,也不能让马贼屠城。你刚才说这股马贼里有你的人,他的实力如何?”

“只是一般头目,没有话事权。”

“他没有话事权,你不会给他吗?”

汲鸠一怔:“你想让我扶植一股马贼?”

“不是扶植,是你自己的。北道马贼众多,你能插手进去,站得稳,坐得大,那会是你手中最可怕的一把刀。你很会做生意,其中利弊得失自然比别人想得更清楚。我不相信汲鹍和汲鹓没有打过马贼的主意,成不成很难说。历来强者相争,比的不只是桌面上的东西,还要看谁手里的底牌更多。”

汲鸠如醍醐灌顶,以拳击掌道:“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送到嘴边的肉不把它吃下去,本王子还真是对不起九头鸟三个字。”

入夜,马贼们正准备用饭,城头上忽然响起号角和鼓声。马贼以为城里守军要出击,纷纷丢掉酒肉,七手八脚爬上马,准备迎战。

结果等了好大一会儿,城门那里毫无动静,根本没人出城。马贼这才明白被骗了,骂骂咧咧下马,准备填饱肚子。

哪知道还没吃一半,城头又响起鼓角之声。

马贼们再次匆匆上马,严阵以待。

城里还是没有动静。马贼们气得直骂娘,扬言要屠了全城,连三岁孩子都不放过。

不到二更时分,城中鼓角响了四五次。马贼们饭没吃好,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到了最后,任城里鼓角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躺在地上,马匹扔到一边,再没有一个人肯起来。

二更时分,鼓角大震,城门突然大开,数十铁骑如旋风般杀出来。

马贼们措手不及,被焉耆骑兵冲个七零八落。人找不到马,马寻不到人,两百多马贼像没头的苍蝇乱跑乱撞。

马贼头目试图组织人手顽抗,却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砍落马下,成为无头鬼。有的则被“自己人”偷袭,做了糊涂鬼。

黑衣人身手利落,一击得手,飘然而去,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

马贼们被焉耆骑兵兜着屁股追杀了一阵儿,宛似惊弓之鸟,跑出去几十里才有人出面收拢。点检之后发现,这次行动有话事权的马贼全都留在了高墨城下,连同他们的亲信也没能逃出来。

汲鸠在城头上放声大笑,这次出击用时不到半炷香,宰了十几个马贼头目,己方仅有两人轻伤,堪称完美收官。更重要的是从此北道马贼有了他的一把刀,至于这把刀最终会砍到谁的头上,那得看他的心情。

回到铜马驿,汲鸠没有找到郑吉。

问了万年才知道郑吉坐在房顶上陪着苏子姑娘,喝酒看星星。

汲鸠大为佩服,又让人送去几坛好酒。没说的,能想得出这种妙计的人的确有资格陪苏仙子看星星。

5

听说马贼围城,很多人都惊惶失措。苏子反倒最清闲,有郑吉在身边,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大漠的星光特别明亮,整个星空倒扣在头顶,每一颗星星似乎都触手可及。天幕蓝得醉人,那种浩瀚无垠和神秘幽邃,就像面对最深不可测的大海,让人感到极度的渺小,又莫名生出几分豪气。

苏子纤手执箫,呜呜吹奏。

大漠风起,衣袂飘摇如雪飞,像是传说中的昆仑神女御风而降。

郑吉坐在屋顶上,看着广袤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不知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停箫转身,柔声道:“郑公子……”

“叫我郑吉就行,我们认识也不短了,算得上朋友,公子二字实在疏远。”

“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叫你郑大哥?”

“你高兴叫什么都行!我直呼你苏子,你不也没觉得唐突吗?”

苏子又笑,坐到郑吉身边,望着无边的星空:“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以前真是不敢想呢。不是和郑大哥一起,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踏出赤谷城半步,更遑论送师父的骨灰归葬江南?不管怎么说,苏子心里都是感激郑大哥的。”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陪你走一段路罢了。我家也在江南,这次回长安若是有机会,一定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江南啊,草长莺飞梅子雨肥,一眨眼都离开好几年了呢……”想起江南老家,郑吉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

“真的?”苏子大喜过望。万里赴江南,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一个比她更小的蝉衣,背地里不知忐忑了多少回。有郑吉一路同行就好了,这个想法在心里千回百转,却开不了口。如今郑吉自己提出来,她怎能不喜欲狂?

“当然……”郑吉突然想到什么,眸子一下黯淡下去,仰起头,狠狠灌了两口酒,结果给呛得咳嗽起来。

他率二十四骑西出玉门,奉命护送大宛公主回国。如今孑然一身东归,昔日袍泽却悉数埋骨大漠。于军法,一个失军当斩是跑不掉的。于他,戎马驱驰,身不由己,答应苏子的事情能做到吗?

他不怕死,只是不忍让苏子失望。

“郑大哥,你怎么啦?”

“我没事……哦,对了,苏子,有个东西送你!”郑吉从怀里取出沉鸦剑,笑道,“这把剑不错,好不容易从万年王子那里骗过来,你拿着吧。一个女孩子行走在外,没个东西防身是万万不行的。”

“我……”苏子原想推辞,心思一转爽快接过来,欢天喜地道,“谢谢郑大哥!以后我天天带着它,谁惹了我,就毫不犹豫捅他一剑。有了这把沉鸦剑,就跟郑大哥在我身边一样,谁也不怕!”

郑吉大笑:“真是孩子话!兵者凶器也,岂能乱用?壮个胆儿以防万一罢了,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它。”

“嗯,我听你的,不到万一绝不拿它出来。”苏子乖巧点头,将沉鸦剑紧紧拿在手里,视若珍宝。这是郑吉送她的第一个礼物,意义非凡,能不珍惜?

“郑大哥,你的家乡……江南很美吗?”

“嗯!”郑吉微微眯起眼睛,眸光闪亮,“那里水很多,风是绿的,雨也是绿的。雨打江南树,一夜花无数。雨一落,便如水墨洇湿,烟岚漫野。杨柳依依,叶底黄鹂,风起香细细,不知谁家梅花又飞入了笛声里……”

似乎喝醉了,郑吉用家乡俚语哼起了小曲儿。苏子听不懂,但她以为这是她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曲子,就像江南的雨,一直淋湿到心底。

郑吉忽然笑起来:“到了江南,苏子你千万不能错过我们那儿的梅子酒,喝一口,保证你一辈子都走不出江南烟雨……比起它,这铜马驿的枣儿红真不能叫酒,比马尿还不如。”

苏子捂住小嘴,细眉如月,花枝乱颤。

“咳咳……”郑吉意识到刚才的话不妥,老脸一红,赶紧转过头去,狠狠灌了一口酒。在仙子一样的苏子姑娘面前如此粗鄙不雅,真该从屋顶上跳下去啊。

还别说,真有人从房顶跳了下去,黑衣蒙面如一道幽灵,飘进万年的屋子。

郑吉似乎没看到那个纤瘦黑影,连姿势都没变,依旧慢慢喝酒。

苏子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郑大哥……”

“不用担心。这世间有很多东西都说不清楚,走着走着散了,看着看着厌了,打着打着好了。有些人有些事儿还真是管不了,不如继续看星星来得省心。”

苏子没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郑吉。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吗?走着走着散了……不,郑大哥,如果真的走散,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永远都不离开!

6

下面响起打斗声和女子的怒叱声,那个纤瘦黑影重新出现,被十几个亲卫团团围在当中,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十分激烈。

万年从屋子里出来,捂着胳膊脸色铁青,显然吃了个小亏:“吴半夏,你这个疯婆子,屡次刺杀本王子,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吴半夏也不说话,提刀发了疯似的劈砍,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她如今的实力大大下降,比之当初驰名江湖的铜琵琶,不可同日而语。在十几个江湖好手的围攻下显得左支右绌,何况还有一个威震河朔的青蚨剑客冯大侠在旁边虎视眈眈?

见女子屡屡遇险生死一线,万年叹了一口气:“不要打了,放她走吧。”

亲卫们没有愕然,也没谁质疑,纷纷撤剑让路。这事儿都干了三四回,称得上轻车熟路。

这次吴半夏没有走,将刀一扔,冷冷道:“我杀不了你,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怜悯——杀了我吧!”

万年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半夏姑娘,你得想清楚,是你一直要杀我,我没说过要杀你啊。”

吴半夏木然,然后捡起刀转身离开。

万年在后面叫道:“半夏姑娘,你去哪里?”

吴半夏连头都不回:“要你管?”

“呃……我是说外面冷,你衣衫单薄身上有伤,不如暂且留下取个暖,吃些东西……明天伤好一些,再来杀我如何?”

众人大跌眼镜,冯无疾嘴角连连抽搐。

吴半夏脚步踉跄一下,咬咬牙继续走。到了门前却又转过身来,冷着脸问道:“给我一间屋子,我要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牛肉!”

万年大笑:“悉听尊便!半夏姑娘愿意的话,本王子把整个铜马驿送给你又如何?”

汲鸠正好赶到,大怒道:“老子管你白吃白住,你还惦记老子的铜马驿,有没有天理?你个见色忘义吃相难看的王八羔子!”

万年揉揉鼻子,讪讪道:“九头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咱们是好兄弟,分什么你我?这么说就过了啊。”

汲鸠瞪视他半晌,吐出三个字:“你大爷!”

第二天天亮,众人整装出发,吴半夏也从屋里走出来。

万年走到郑吉面前,踌躇半晌:“有个小事儿想和你说一下。”

郑吉连头都没回:“小事儿?”

“小……小事儿!”

“关于那个女子的?”

“我和她谈了,她如今无处可去,爷爷死了,又没办法回红叶楼复命。我想让她跟咱们一起走,也许能避过红叶楼的追杀。”

郑吉转身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万年:“真的想好了?”

万年挠挠头,又点点头。

郑吉笑道:“一个女杀手而已,屁大点儿事儿!你要留便留,要杀便杀,有什么难为情的?”

万年愕然:“你真的同意?似乎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抛开乌孙王子的身份不谈,你也是一个男人,龙精虎猛,血气方刚,有喜欢的姑娘很正常。喜欢她就要好好呵护,不用管她是杀手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负责把你送到长安,不会阻止你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儿。”

万年眸子闪亮,第一次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郑吉,谢谢你!”

郑吉笑着说:“我不会和你讲道理,有些事你未必比我懂得少。想了想,其实还是有句话要说,不是所有的酒都是桑儿落,也不是每坛桑儿落都是你想要的那个味道。凡事往好处想,择宽处行,但也要有最坏的准备。被人抹了脖子,再好的酒都是枉然。”

“这个我晓得,一定会小心的……”万年没把郑吉的话往深处想,兴冲冲跑向吴半夏那边。

吴半夏收回目光,一张俏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冯无疾牵马过来,无奈道:“殿下非要带上那个女子,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郑吉看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无疾一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郑吉大笑,这两句话是《庄子?秋水》中庄子和惠子的对答,被两人随手拈来,倒也切合眼前情境。

万年喜不自胜,等吴半夏上了马,又指派几个亲卫照顾她,格外上心。

郑吉收回目光:“世间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殿下觉得好便好,我们只要把他平安送往长安,有些事无须多言。”

冯无疾苦笑:“只好如此了!但愿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

汲鸠兴冲冲跑过来:“郑吉,我想好了,你得跟我一起走。”

“为何?”

“由此往东要经过焉耆二城,出了焉耆就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你和万年王子的行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匈奴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焉耆之外我也许护不住你们,但只要你们还在焉耆的土地上,我这张老脸总还有几分用处。最不济也能让你们少些麻烦不是?”

万年策马过来,嗤笑道:“九头鸟,你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其实是怕了那只金蚕蛊,故意黏着我们吧?再说了,有人敢在铜马驿里杀你,你这张脸恐怕不好使。”

汲鸠大怒:“万年你个王八蛋屡屡跟我作对,信不信我做了你?”

“哎哟喂!”万年跳下马,拍拍汲鸠的脑袋,“九头鸟,长本事啦?这小体格儿也敢撂狠话,我都服了你。要不要我把你九个鸟头一个一个都拧下来?”

“王八羔子!”汲鸠毕竟是一国王子,被万年这么羞辱也撑不住了,两眼通红,拔刀砍向万年,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万年猝不及防,闪得慢了一点儿,胳膊被刀锋划开一条口子,鲜血长流,顿时勃然大怒:“九头鸟,你敢来真的。我剁了你的鸟头!”

一剑劈面斩下,风起云涌,杀气裂肤,众人全都傻了眼。

这俩货都是什么人呐?刚才还称兄道弟,转眼就是刀光剑影,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没谁了。

汲鸠脑子好使,手上功夫差得可怜。和万年比,真是不够看。

万年这一剑下去,汲鸠想不死都难。可这里是高墨城,哪怕万年是乌孙王子,杀了汲鸠,插翅都飞不了。

幸亏冯无疾眼疾手快,格开了万年的长剑。饶是如此,剑刃还是将汲鸠的肩头砍开一条血口,几可见骨。

汲鸠疼得嗷嗷直叫,被扈从抢回去,一边大骂,一边逃之夭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都面面相觑。在高墨城里伤了汲鸠王子,算是咋回事儿?焉耆人报复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万年虽然在气头上,脑子还算冷静,叫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被汲鸠那个王八羔子堵到城里,咱们不死也得扒层皮!”

众人无语,你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刚才抽什么羊角疯呢?人家汲鸠王子好心好意和咱们同行,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差点儿剁了人家,什么玩意儿!

7

万年王子一行匆匆出城,铜马驿这档烂事儿很快传开。不是万年等人跑得快,真会给义愤填膺的高墨人撕个稀巴烂。

几只鸽子从城里飞起,很快消失在万里云天。

两个时辰后,一辆帷车驶出铜马驿,在三十多个扈从的簇拥下出了高墨城。毫无疑问,车里躺的是负伤的汲鸠王子。高墨人个个咬牙切齿,大骂那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乌孙王子。

又有鸽子从城里飞起,飞向员渠城方向。

有伤在身,汲鸠王子一行走得不快,第二天日落时分才走到离高墨城不足二百里的野人沟。

野人沟里有没有野人不好说,反正这一带山高林密,的确是个剪径的好地方。历来行商走北道,哪怕人手众多也不敢在日落后穿过野人沟。

进出野人沟只有一条路。

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头挡在路中心,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衣服褴褛斑驳,像是萨满神师的法衣。头发蓬乱,一个青铜鬼脸遮住了大半个脸孔。手里拿了一只酒葫芦,不时仰头喝上一口。两条腿悬在半空,不停晃荡,完全不把三十多个焉耆侍卫放到眼里。

“什么人?”两名扈从策马挥刀冲上去。在野人沟敢用大石头挡路又这么古怪的家伙,用脚心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鸟。

马如奔雷刀似闪电,两个扈从也是狠茬子,想一刀结果了对方。

未及冲到跟前,那两个扈从像是中了邪一般,忽然从马上滚落下来,声似鬼嚎,满地打滚,疼得死去活来。

一众侍卫全都傻了眼。

须臾之际,那两人寂然不动,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从他们口鼻中爬出,尸体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空荡荡的青铜甲衣。

“蛊虫……你是那个养蛊人?”见识过铜马驿那一幕,这帮扈从哪里还不明白碰到了什么人?惊骇欲绝,纷纷后退。

他们不怕死,哪怕面前有千军万马也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可碰到这种比鬼魅还可怕的蛊虫,他们有一种极度的无力感,勇气就像竹筛里的水,很快漏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声哨音突兀响起,霎时,从野人沟两侧的山岩巨树后钻出数十个精壮汉子,张弓搭箭,显然要将汲鸠等人一网打尽。

“不好!有埋伏!”那些扈从赶紧从马背上滚下来,寻找藏身之处。对方居高临下,他们若还骑在马上,就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嗖嗖嗖”,箭如飞蝗落下。

几个躲避不及的扈从眨眼间变成人形刺猬,惨叫着倒下去。

剩下的人不甘束手待毙,逆着山坡攻上去,与对方搅杀在一起,两侧山坡上响起野兽般的嘶吼声。

扈从们全都跑光,道路中央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帷车。

鬼面人又喝了一口酒,抛掉葫芦,拍拍手从大石头上跳下来。

“汲鸠殿下,我是蛮岭奉螝,万里迢迢来寻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吗?”

帷车里死一般寂静。

鬼面人走近帷车大笑道:“汲鸠殿下,你的人都快死光了,你打算在车里躲到什么时候?来来来,奉上你的头颅,让我的蚕儿好好饱餐一顿。它吃过公主,香嫩可口。至于王子,加上你正好十个呢。”

帷车里还是没有动静。

鬼面人疑窦顿生,刚要放出金蚕蛊试探一下,忽然从车下射出两道人影,两柄寒光闪闪的半月弯刀斩向鬼面人。

“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不自量力!”鬼面人轻蔑一笑,右拳疾出,后发先至,如同熊罴捶大木,将一个扈从打得倒飞而回。

那人口吐鲜血,全身骨头爆裂如豆,竟是一拳毙命。

另一个扈从刀砍到中途,喉咙被一只大手攥住,再也动弹不得。然后他看到鬼面人半张脸露出诡异的笑容,五指慢慢收紧,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他的脑袋生生给人拧了下来。

鬼面人不止是个蛊术高手,还是一位武技大宗师。

“殿下,你好大的架子,非得让我的金蚕儿请你下车吗?”鬼面人桀桀笑着,一道红光从手心里飞出,射进帷车。

帷幔无风自动,一抹银芒从帷后掠出,初细如线,继而像大星垂野,神岳崩摧九州陆沉,一柄环首刀劈在鬼面人身上。

刀名重渊,昆仑金精所铸,汉刀八祖之一。

半边身子被斩掉,青铜鬼面滚落,露出一张真正的鬼脸——半边白晳如玉,半边漆黑如墨。

鬼面人倒在血泊中,纵有一身骇世武功也枉然,瞪大双眼死死瞪着那个从车里钻出来的伟岸身影。

“你不是焉耆王子,你是那个汉人小军侯……原来铜马驿火并是你的诡计,我早该想到的……”鬼面人知道上了当,悲愤莫名。

郑吉收刀入鞘,双指捻动,将那只金蚕蛊生生捻碎:“雀鹰房的消息还是准确的。我等了你两天,你真沉得住气。身为南越十二巫祝之一,你奉螝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偏偏跑到西域大漠来搅风弄雨,真是死不足惜!”

“呯”,奉螝清晰听到了心脏的爆裂声。半边身子被斩掉,他犹可利用秘法苟延残喘。本命蛊一死,他再想活比登天都难。

奉螝完全绝望,双眸血红:“郑吉,我以祖巫的名义诅咒你……”

不等奉螝说完,郑吉一脚将他的脑袋踏得稀烂:“一只恶心的虫子而已,凭你也配说诅咒二字?”

山坡上的恶战接近尾声,对方被全歼,汲鸠的亲卫死了三分之二,还活着的人人带伤,算是惨胜。

此刻,万年一行被呼啸而来匈奴天狼骑包围,带队的正是乌氏胤。

当初,乌氏胤被龟兹王子相虺抓住。相虺到底没敢杀了他,而是将他逐出了白马城。

乌氏胤看到人群里身穿汉人服装的汲鸠,知道中了计,用刀指着笑得像花骨朵儿似的汲鸠,气得直哆嗦,恨不得将他那张脸当场捶烂。

他此行奉令擒杀汉人郑吉,却不能奈何万年和汲鸠半分。

天狼骑来得快去得也快,烟尘滚滚骤然而逝。

汲鸠大笑,不小心牵动肩膀,疼得哎哟一声:“万年你个王八羔子,事先说好的苦肉计,你他妈还真砍啊,老子差点儿死翘翘!”

万年看着汲鸠呲牙咧嘴的模样,再想想乌氏胤那张臭脸,双拳捶地,笑出两眼泪花子。

汲鸠大怒:“你还笑……乌氏胤扑了个空,绝不肯罢休,我们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万年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手道:“哎哟喂,笑死我了……你让我再笑会儿,真的停不下来……哎哟喂,本王子笑死了……”

众人全都白眼,这个乌孙王子真是个……活宝。

万年好不容易笑够了,两手撑腰说道:“郑吉临走时交待过,让我们不用管他,直接赶去危须城,他到时在那里与咱们会合。”

众人心情沉重,郑吉以身诱敌,而对方是那个防不胜防的蛮岭养蛊人啊。

苏子攥紧沉鸦剑,眼望来路默默念叨:“郑大哥,你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对不对?”

一路之上,吴半夏始终将脸藏在兜帽里,有意无意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连半句话都不肯说。

万年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不时给她送水送吃的,还没话找话,大肆吹嘘闯荡江湖的经历,把自己塑造成仗剑大杀四方的无敌大侠。

几个跟随万年游历诸国的扈从都别过脸去,手扶额头,不忍卒听。

殿下哎,当年咱们在西夜国偷了兀朵儿公主一条裤子,被人家追杀八百里,差点儿尿崩,那种气吞山河的壮举咋不听你提呢?

吴半夏面无表情,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郑吉不在这里,可她知道背后还有一把剑虎视眈眈,虽不如青蚨剑可怕,依然能够要她的命——当初被郑吉一刀劈碎铜琵琶,她受伤太重,一身功夫剩下不足六成,否则依她的性子,岂会看姓冯的脸色?

以她如今的状态独自走出大漠根本就是奢望,只有暂时托庇于这个乌孙王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不惧郑吉,不怕冯无疾,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红叶楼同行。一入红叶楼,终生是杀手,想离开这一行谈何容易?

郑吉收拢人员,掩埋了死去的同伴,安排剩下的扈从先回员渠城养伤,身边只留下一个伤势较轻、熟悉地形的亲卫。

此人名叫树下麃,是跟随汲鸠多年的心腹。

郑吉没有循原路去追万年等人,而是让树下麃带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凭直觉,他知道匈奴人肯定在前方某个地方张网以待,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匹马单刀,目前还没有和天狼骑掰腕子的本钱。

多亏他们够机警,一路上避开好几处匈奴眼线,算是有惊无险。

当太阳第五次升起之时,他们进入了一条水草丰茂的河谷。极目远眺,河水如带,驼马如云。树下麃说,前面不远就是危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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