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巧捉泥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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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杰仍在犹豫不决,说:“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资本主义那一套行不通。你别指望一个逐步完善法制的政府能够正视我们的诉求。”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每前行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说:“你是在教唆我耍赖,挖空心思要跟官员对着干。水利局是政府机构,法院肯定要护短尽快驳回我们的诉状。无理取闹会让我丢尽颜面。民不跟官斗,这也是中国的潜规则,那朝那代也扳不倒的定律。”

“你有本钱跟他们讲歪理。”菲利浦逼视着他,提高声音说道:“也许歪打正着就能寻到一条活路。你不亲自试一下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段杰被总工程师的敏锐嗅觉所折服。菲利浦的确很有头脑,他比常人更能投机取巧。段杰不想以身涉险坏了名声,说:“你认为派谁去打头阵比较合适。”

菲利浦又想起一个关键人物,说:“蔡勤应该是你我心中最佳的人选。他父亲和胡俊有同窗之谊。你就说要培养后备干部,派他去向法院递交诉状,水利局那有不应诉之理。我们就等着看好剧吧。”

段杰对着窗外的花房高声叫道:“任保鑫,你开上车进城一趟,到凌志律师事务所把杨先生请来。就说我有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向他请教。”

烦人的坏消息就像秋风一样来去无影无踪。胡俊自从接到法院送达的传票那一刻起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政治家被迫打官司实属罕见。本县首例行政诉讼案件凑巧让他给赶上了,究其根源是办公室主任办事不力才被宵小之辈钻了空子。虽说这场官司体现了法制社会的公正与平等,那份合约也会像纸包不住正义之火在法律面前真相大白。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无法跟始作俑者算这笔账。段杰不能欺人太甚,收买政府部门的办事人员还敢拿着一纸假公文告上民事法庭,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令人血脉愤张。唐景勋是他的高中同学,胡俊在更多富有才华的人前面破格提拔了他,还手把手地教会他运用办公软件,只要假以时日他还能获得升迁。在这件事上他严重失职,给水利局带来不可挽回的政治损失,也让他的恩人蒙羞。必须刹住歪风,再也不能任由这股祸水泛滥下去,胆敢违规者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胡俊抓起座机给党委书记打电话,深入交换彼此之间的意见,甚至提到是否要请个律师来应诉。

朱建新首先否定了聘请律师的必要性。他手里握有充分的证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挫败他们的阴谋,说:“老胡,你安心开会去吧,我自有办法揪出幕后黑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一劳永逸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

胡俊仍不放心,说:“我们要主动出击才能掌握主导权,再也不能让李济源一个人孤军奋战。”

朱建新叫来宋秘书,指示他去二楼传达命令,让唐景勋带着所有的原件到党委书记办公室备查。唐景勋闻讯后便知大事不妙,若在此时销毁李济源写的原稿等于是把全部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那怕是稍微改动一个字也会被人识破是他从中做了手脚。宋秘书不讲情面,催促他尽快动身,朱建新坚持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弄清真相。

唐景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见党委书记,言辞之中希望他能看在多年的交情上网开一面。他曾经听到一些传言,胡俊正在为这事气得茶饭无心,誓言要与段杰在法庭上一较高下。

朱建新不为所动,叫他把李济源起草的那份合同文稿找出来核对,上面果真是造纸厂要安装污水处理设施后才能供水。他将两份文件拍在办公桌上,说:“唐景勋,这可真是一字值千金,一个毫不起眼的‘净’字给水利局惹来天大的官司。你怎么解释这份合约上的问题出在那里。”

唐景勋开始意识到这次的祸闯大了,说:“朱书记,也许是打字员右手一抖,无意中按错键盘打出来的错别字。我让她改过来就行啦。”

朱建新不理会他的诡辩,若是无人授意,一个小小的打字员那来胆量擅自涂改政府机关的公文,岂不是要反天啦。他把两份协议掷到地上,说:“你去问问钱竹雨,她为什么要当麻烦制造者。难道她的双眼长到脑门上去了,工作时间不看底稿反而是盯着上头的喜怒哀乐。”

唐景勋下楼走了一趟,整个办公大楼的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有些对他怀有成见的人在窃窃私语局办主任就要走马换将。那些平时跟他称兄道弟的哥儿们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钱竹雨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再申明自己只是个受害者,家里上有年过七旬的公婆下有三岁的女儿要养,丢掉铁饭碗好似要了她的命。女人的眼泪比刀枪更伤人,怎不叫他心生羞愧,要订攻守同盟也来不及了。

唐景勋返回党委书记办公室,神情落寞地说道:“小钱供认有人出钱收买她,要她故意打错一个字糊弄领导。”

“你落实过真有其事。”朱建新目光如炬地说道:“你还想蒙混过关。回去给纪检部门写份报告。”

唐景勋吓得浑身直冒冷汗,说:“朱书记,我只是一时糊涂,未经仔细核对就盖章。不过此事还有挽救的余地,我写份检讨交给你不就得啦。你何必要拿党的纪律来吓唬人。”

朱建新厉声指责道:“你监管不到位,还有脸在这儿大叫冤屈。”他平生最恨知错不改的干部,更瞧不起跟组织上讲价钱的人,说:“你未经仔细审核就盖上水利局的大印,对此次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唐景勋想低头认错,随后再托人说情,或许事态还有转机,说:“等到办完这件事,我会在一个星期之内递交辞职报告。”

朱建新赞同地点点头。唐景勋就像丧家之犬夹紧尾巴溜出门。他找到张仁的时候没有一丝忏悔,而是在背地里商议脱身之计。所有的祸根都源自段杰,他不应该拿着改动过的合同文本上法院打官司,陷朋友于不义。唐景勋考虑到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方便四处活动,暗中教张仁一招扬汤止沸的妙计,要他当天赶到造纸厂去和段经理取得联系,让厂商务必在三日以内撤诉,还可以救兄弟们脱离苦海。否则的话他只能和段杰对簿公堂,把所有钱权交易的内幕公诸于世,到那时就别怪鄙人不顾及友情。

张仁不敢怠慢,骑上一辆摩托车直奔河口村。他借着头盔的掩护躲过熟人的眼光,好似一股疾风闯进造纸厂,慌得保安跟在摩托车后面大叫大喊要驱赶他出厂。任保鑫正在附近修剪树枝,远远地听到他们的争吵声,丢下剪刀走过来仔细辨认。他让刘占力去值班室歇着,此人果真是来找段经理的贵客。张仁一路唧唧歪歪来见段杰,抱怨造纸厂的人从经理到职工都不厚道,全是些过河拆桥的坏蛋,个个都是不讲道理的无耻之徒。

段杰等他把肚子里的怨言发泄完毕,叫任保鑫送上茶点来招待宾客。漫骂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降低了他对老伙伴的评价,大动肝火简直就是愚蠢透顶的放纵行为。他略带嘲讽地说道:“张老弟,你的火气别大嘛。俗谚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能撒手不管造纸厂的兴盛与衰亡。”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讲信誉。”张仁用热茶漱过口,说:“唐景勋叫你们先去法院撤诉,然后再向县政府提请行政复议,或许能找到一条出路。”

段杰正有此意,却苦于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提起上诉,说:“我的眼界没有那么高。你有什么底牌请亮出来,别跟我躲躲藏藏的玩儿童游戏。”

张仁不肯直言,说:“老唐已经咨询过杨律师,他们经过深入探讨都认为你的诉求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你为何不去听听法律顾问的建议,再确定具体的行动方案。”

段杰感到他的话里另有深意,立即叫来任保鑫开车进城,顺路把张仁带到水利局上班。他们驱车赶到凌志律师事务所,杨希隆已经移步到大门口等候多时。造纸厂的法律顾问穿着随和,一件在颈部开口的横条羊毛衫,再配上藏青色的休闲裤,让他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油滑。杨希隆把老主顾请到楼上,闭门磋商三个小时。法律顾问确实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他刚听完段经理的陈述就抓住问题的要害,毫不留情地指出水利局已经越权,管了本该属于环保局负责的事。仅凭这一点瑕疵就可以要求行政复议委员会判定他们的合同无效。双方解除合同后水利局应该按照经济发展纲要为造纸厂提供一切生活与生产上的便利。段杰听信他的建议,当天下午去法院撤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杨希隆不辱使命,一手操办全套流程,就连上诉状都是他亲自送到主管部门备案,不用段经理操心费神。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出点律师费总比收买政府官员来的划算,也不用承担任何政治风险。

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行政复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主管部门同意段杰的请求,解除李济源和造纸厂签订的无效合同。也许是考虑到城市供水日渐突出的矛盾,他们只让潇湘水库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向南门河开闸放水,同时十分严厉地责成环保局认真执行监管工作。胡俊终于笑到最后,甩开无赖的纠缠有助于水利局集中精力干正事。他十分巧妙地把球踢给环保局,接下来就瞧蔡大川如何应对。这位老同学真够意思,在他们和段杰争得难解难分之际也不出手相救,忘记了他肩上所担负的是何种职责。

段杰在稍晚一些时候才获知仲裁内容。他逐字逐句读了三遍红头文件,连呼上了唐景勋的当。难怪张仁在跟他见面时讲话总是吞吞吐吐,他们早就料到事情的结局会对造纸厂极为不利。菲利浦的想法有点古怪,反复强调有蔡勤在造纸厂任职,何必惧怕蔡大川痛下杀手。任保鑫也在旁边乱出点子,让他先给蔡勤打预防针,叫这小子去做他父亲的思想工作。段杰决定为难一下环保局,让他们先采取行动,这样就能摸清政府部门的真实意图。他可不想再下错赌注。

蔡勤敲敲办公室的门,得到允许后进入室内。他神情沮丧地说道:“环保局的人开着车去龙潭里取水样。我们是否要派人跟过去瞧瞧。”

段杰起身离开办公室,站在台阶上遥望龙潭方向。环保局的两个干部走到潭边,毫不掩饰地提取一瓶水样,返身爬上破损的堤坝。任保鑫气得脸色发紫,说:“我们前面赶走李济源,现在又多了一个爱管闲事的婆婆。”他步出工厂大门,朝着那辆涂有环保标志的汽车走去,正好把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堵在路上。岳志辕并没有退缩,及时亮出一个淡红色的执法证。任保鑫往车轮上啐了一口浓痰,缓慢地退到办公楼前面。他冲着蔡勤问道:“你认识这几个人吗。他们全是你爹的部下,闲着没事干又跑到乡下来捣乱。尽给我们添堵。”

段杰做了一个滑稽的手势,赞赏他的忠心。任保鑫表达气愤的方式恰到好处,有时候动怒也会起到警示效果。他平淡地说道:“你不用管这事啦。”

任保鑫惊愕地注视着主人,脸上的神色忽阴忽晴表示不能理解。蔡勤的心理受到不可言状的冲击,任保鑫怎能把政府部门治理污染的行动和他的工作混为一谈,从而引起段经理的不快。蔡大川不可能是有求必应的神仙,庇护造纸厂任意破坏生态平衡。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一直在思考退路。

环保局送来罚单的那天下午,段杰碰巧在主持一场小型生产会议。他跟菲利浦低声交谈几句,让总工程师出面去处理此事。会场里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七八双眼睛同时射向蔡勤所处的位置,如同他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蔡勤在面对众人的目光时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既不敢正视周围的人,也不愿做出任何说明。他觉得多讲无益,自己用不着像律师一样提出某种保证。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更深的误解。

段杰故意发出很响的咳嗽声,说:“我们造纸厂的确是高污染行业。潇湘乡在招商引资的时候就向我了解过流水线的操作情况。赵乡长得知这些弊端后还要让造纸厂在河口村落地生花。他所看重的是我们厂对当地经济发展的贡献。”他的语调十分平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说:“我在这里要批评一个人,就是技术科的蔡勤。他是我们厂的老员工,从建厂之初就跟着我们奋斗到现在,也算是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可是他在技术方面不思进取,工作上又玩忽职守,对上级交办的任务百般推诿,让一个老农民闯入生产禁区寻死觅活,造成严重的影响。我们姑息他的失职就是对规章制度的践踏。我将向董事会建议扣除他的年终奖,以此告诫其他人必须努力工作才能保住饭碗。工厂里的奖惩制度就是这么简单。”

散会后,蔡勤来到总工程师办公室,具体了解一下环保局开出多少金额的罚款。菲利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区区二千元钱对造纸厂而言只是小菜一碟。蔡勤在心里算过一笔账,他的年终奖金只有六百元,无法填满这个窟窿。段经理此举所为何事。他已经决定要接受政府部门的处罚,干嘛还要虚晃一枪。造纸厂每年创造的利润都在七位数以上,如果他甘愿承担额外损失,只要不触及到法律的底线,他在环保局面前更加显得财大气粗。肯定是在那个环节上出了毛病。究其原因只能是李济源错了,他要维护龙潭的圣洁手里又缺乏经济基础,再高尚的理想也不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半空中。根据蔡勤的认知,李济源守护龙潭已有二十多年。他绝不会就此罢手。

蔡勤的情绪变化同样牵动着父母的心。冯娟凭着一个女性的敏感就能觉察到儿子生活的并不快乐。蔡勤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龄青年,成天闷着头从家里到工厂,再往乡下奔向城市,在外面从不结交朋友,连自己的婚事都要长辈牵线搭桥。他对爱情十分苛刻,见到个像模像样的姑娘不是嫌弃人家的品格有问题,就是询问家庭背景是否门当户对,双方还未深交就宣告恋爱关系吹了。他根本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基因,好似一块僵硬的木疙瘩对男女之欢不感兴趣。现在都是九十年代了,做妈的不可能还像封建社会那样包办婚姻。他最近几天总是锁着眉头,好似谁欠了他的钱,全然不给父母一个好脸色。他分明是在厂里受尽窝囊气无处发泄,怀着满腹怨恨回家来找岔子。

冯娟在临睡前迟迟不肯上床,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蔡大川已经解开西服纽扣,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服用安眠药。他明早还有个会,睡晚了容易引起精神不振。冯娟坐到椅子上,说:“你注意到没有,儿子好像有心事。”

蔡大川联想到罚款的事,开始明白儿子怎么会变成个脾气古怪的愤青,说:“他不解风情好办,要是为了罚单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就麻烦啦。我们谁也不可能去左右段经理的想法。干涉企业的行为会让我们受到党纪国法的处分。”

冯娟拢起长发,说:“我想去造纸厂向他们讲明情况,别拿蔡勤当出气筒整人。要不要跟段经理亮明观点,若想消灾也要有所表示嘛。”

蔡大川用两个指头轻轻地揉着点睛穴,说:“他们够精明了,打痛蔡勤就是要逼我们出手相救。你不提他也会慎重考虑。这个家伙能在西方世界混出个模样,证明他确实不简单。”

冯娟心里另有打算,蔡大川不便出面还有夫人呢。她为啥不能利用自身的优势捞些外快。即使上面追查起来也与老头子无关,这是一个妇道人家和职业经理的私交,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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