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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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约说的就是自己爸爸这样的人。

被拘留了两天罚了点钱之后,乔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离他们家不远,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莲花池,文革时改成工农兵澡堂,现在,改了个新名字叫又新,重新开业前装修了一下。

说是装修,其实不过是重贴了白磁砖,原本的水泥地全换上了防滑的小红砖,原先油漆斑驳的衣物柜新刷成了淡绿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价钱由原先的一毛钱涨到了三毛。

乔祖望几乎每天晚上花上三毛钱在里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体舒坦了,喝点茶水,买一小碟水萝卜,听人聊,也跟人聊,然后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过去。就这样,结交了三朋四友,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脸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间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闲聊时听说乔祖望身为五个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还这样清闲,言语间都羡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许是最早恢复修脚搓背业务的澡堂,乔祖望当然地赶了时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还是烦了。

天越来越热,澡堂子快呆不住了,热,闷,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只有高大屋顶上几个大的风扇,呼呼地猛转着,拖拉机似地轰响,吹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身上的毛巾被也盖不住了,潮湿的,一股子沤出来的怪味儿。

这样闷热的夏天,让乔祖望心底那一点不安份又蠢动起来。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历画儿,画儿上,一个美女,高耸的发髻,齿白唇红,翘着兰花指,成一个数字“三”状,澡堂子的墙上就贴着一张。大家都说,这个手势,意思是,没有三千块,别想娶我进门!于是大家跟乔祖望开玩笑,一个媳妇要三千块,乔家三个儿子,得准备万把块钱才成!

不要紧,有人说,他家还有两个女娃呢,嫁一个女儿收三千块财礼,嫁两个女儿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够三个儿子讨老婆的。

又有人笑说,哪里够,你们没想,乔哥哥又不老,说不准哪天碰上合适的,他自己也讨一个老婆,那还得三两千的。

有人贼贼地说:也是,万一老婆再带两个儿子过来,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着草帽亲嘴儿,差老大截子啦!

乔祖望又笑又骂,说,讨什么老婆,儿子女儿,我养他们大,到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似地,全踢出去!我还管他们讨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说:外国人不给儿子讨老婆吗?

乔祖望说:我们邻居,是海员,走南闯北,几个外国都去了,他说的,人家外国人,小娃都只养到十八岁,就什么也不管了,一分钱也不给,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们说:那是外国人心肠很,我们中国人是做不出来的,别说儿子女儿,连孙子孙女儿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说,就算以后中国人也发展到不管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多挣两个钱,把自己的日子过舒服一点总是好的。

乔祖望深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亏了!缺嘴,缺穿,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坐个三轮车还要盘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于是他打算弄点钱,跟在澡堂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做点儿生意。

听说,再往南去,有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发得厉害,有人在海边趁着涨潮的时候搂点发菜,就能卖个好价钱,简直地就是无本万利!

可是,到哪里弄点钱呢?

乔祖望想起了家里的一件东西。

当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柜地,把那个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是乔一成妈的,用细格布裹得好好的,年头久了,那布都闷了,一扯就一个洞,然而,里面的东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只有越值钱,乔祖望想。

他把东西拿着走出卧室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大儿子乔一成。

乔一成站在那儿看着他,刚才他在里屋里叮叮咚咚地找东西想必这孩子也听见了。

乔一成盯着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发显得目光凛凛,没遮没拦的,直刺向乔祖望的脸皮,简直好象要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

乔祖望发现,自从上次那事之后,自己竟然怵了这个孩子,这算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乔祖望拿了那样东西托给那个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钱,朋友满口应承,马上就去南方进货,也弄它一点海鲜过来卖卖,他还写了张收据给乔祖望。

乔祖望的发财美梦并没有做多久,很快,那个朋友就说,生意赔了。

那东西,因为换了钱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来了。那朋友说,几个合伙的人,就数他自己赔得最惨,反正大家当初都是说好的,有利大家分,赔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终归是有良心的人,还退你一百块钱,你拿着吧。

乔祖望拿了那一百块钱,一个晚上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可能给人骗了。再去找那个朋友,找不着了,有人说他又去了南方,铁了心要在那边发财,几年以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乔一成恨恨地想着。

这事儿,还是叫二姨他们知道了。

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齐志强跑了来,关上门,跟乔祖望好一顿吵。

乔一成听见二姨父齐志强喝问乔祖望,怎么能动那个东西,那是淑英的东西,说好了叫不要动,将来留给两个女儿一人一只的。你凭什么动那个!

淑英就是乔一成妈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付镯子是你家给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带着它嫁到我们家,那镯子就姓乔了,不跟你姓齐了,你要搞清爽!再说,你们家过去也不是高门大户住公馆的,老实说那付镯子也就是地摊货色,能卖个百十来块钱算是不错了!还好意思当传家宝传给女儿!

齐志强气得发抖:值不值钱是一回事,那是当年我妈给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给孩子们留个纪念,你,你怎么能......

乔祖望倒笑了:给孩子留纪念还是给你自己留纪念,这么舍不得当初你就干脆娶了她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挂着姐姐又惦记着妹妹!亏得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连锅端,两个都弄回家!

齐志强是老实人,气得只知道捏紧拳头喘气不知道反驳,半晌才磕绊着说:你,你,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趁人之危的混帐东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乔一成偷偷地缩回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手攥得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来真是这样!他想。

难怪二姨父从部队上复员以后就常跑到自家来,难怪二姨跟妈两个有时会别别扭扭的,难怪邻居们风言风语,难怪啊!

其实乔七七长得也不象齐志强,但是人家不是说了,私生子总是异常漂亮的。这种漂亮真是邪恶,乔一成这样认为。

少年乔一成自以为解开了家里的一个秘密,坐实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怀疑,自此,他看着那小小的乔七七那张与他及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脸蛋,更加地厌恶起来。

乔一成心里这个因为认知而结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乔七七,许多许多年。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乔一成进了正式的中学。

很一般的中学。

而只比他大两个月的表兄齐唯民却进了一所很不错的中学。

这与成绩无关,那时候,中学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齐唯民家属于那所好中学的学区,乔一成家隔了两条街,就被划了出去。

乔一成一直耿耿于怀。

凭什么齐唯民就有那样的好运气?那个家伙,比自己优秀在哪里?从外形到内里,无不象一只土豆,还是象老话说的,笨蛋总是最有福气?

尽管学校不让人满意,好在,乔一成进的是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里一个快班,老师都还不错,教学认真,也颇有水平。

乔一成学习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其实他并不算十分聪明,可是他的勤奋足以弥补他智力上的那一点点欠缺,他没有钱买参考书和复习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书,很快,乔一成近视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付黑边的眼镜,被乔祖望唠叨了一顿,说是配眼镜费钱,又不是大知识分子家出来的,学人家人模狗样地戴眼镜!

乔一成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乔一成为自己近视而欢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钱,以便在过年时重新配一付眼镜,象当年的文老师戴的那种宽边的眼镜。

他觉得他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家,这个破学校,这个泥塘一样的环境里跳出去的。

会的。

老师们都挺心疼这个孩子,语文老师尤其喜欢他,有一回,看他抄书抄得晚了,还把给自己女儿买的蛋糕分了一小块给他。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鸡蛋糕,那是一块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层人造奶油,甜到腻味,可是对乔一成,却是难得的美味。

他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

吃完了,乔一成才想起,这是头一回,他有好吃的,没有想到留一点给弟弟妹妹。

头一回,乔一成自私了。

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人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那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让乔一成有点愧,有点怕。

乔一成的妹妹们也都上了学。

大妹妹三丽性子有点儿象乔一成,文静,挺懂事儿,成绩相当不错,不用人操心,她还分担了不少的家务事,上粮站打个油买个面,买瓶酱油换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么的,做的有模有样,乔一成很喜欢这个妹妹,总觉得她将来会学好,会成为一个跟这四邻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的姑娘。

乔二强与乔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这两个孩子也挺像,好玩,脑子不灵光,没心没肺,傻不拉叽的,在学校的成绩是马尾串豆腐,乔二强已经是留了两级了,至今才上三年级,乔四美一年级,眼着着也要留级了。

乔一成成了他们的家长,替他们补功课,替他们去开家长会,替他们去领老师的批评,替他们丢人现眼。

乔二强近来迷上了一件事。

看电视!

邻居牛家爸爸是个海员,手里很有几个钱,虽然经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来就家里就添上好多好东西,这一回,他带回来一个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

安好电视机的头一个晚上,牛家堂屋就挤了一屋子的人,惊叹声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小小的屏幕,没有人能搞明白,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关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后面,吹拉弹唱,悲欢离合。

二强看上了瘾,每天功课也不做,死赖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撵人,还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块儿看,两块牛皮糖似地天天贴在牛家,乔一成很说了他几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脸色,可是没办法,这个东西实在对乔二强有太大的吸引力,乔一成没办法,就随他去了。

还好二妹妹三丽听话,天天跟在乔一成身边老实老实地做功课看书,乔一成很安慰。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乔一成这个乖妹妹乔三丽身上。

2

这一年乔三丽九岁多了,她长得跟乔一成尤其地像,都是瘦窄的小脸,微肿的单眼皮眼,嘴嘟起来,生着谁的气似的,因为是女孩子,五官显出一种柔和与安静来,头发却因为营养不好而黄,毛燥,编了两根细麻花辫子,真正的黄毛小丫头,并不漂亮,倒挺耐看。

乔一成一直认为这个妹妹很好看,而且讲究卫生,从不骂脏话,不逃学,不拖鼻涕,在邻居众小姑娘中可以拔个头筹,将来一定会跟她们都不一样。

与周围人不一样,是乔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标。

三丽在学校安静地读书,回到家安静地做功课,安静地跟在哥哥身后做事,安静地带妹妹。虽然她安静地近乎隐形,可是乔一成却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再不够分,也会留一份给这个妹妹。在乔一成年少的心里,从这个家,这个环境能带出一个兄弟姐妹是一个,可惜那两个小人不够争气。

三丽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她最爱去粮站买东西,爱闻那里面粉大米闷而厚实的气味,特别爱闻菜油香,跟个小老鼠似地贪恋那股子味儿。所以她喜气洋洋地担当了家里买米买面买油的重任,米她一个人是扛不动的,总是二强跟她一道去,用一辆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车把米拖回家。而买面买油的时候,二强会偷懒叫她一个人去。

三丽总拿家里的竹篮子装上那个油腻的瓶子去打油,顺便买上一斤面。

粮站已经不再用油端子打油了,换成了半机械的一种装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个有刻度与扳手的长长细嘴,先将指针调按顾客的要求到某一刻度,再将瓶子对准了细嘴,向下按动扳手,清亮绸腻的油便缓缓地落入瓶中。三丽总是着迷地看着那个细嘴的出口,看着那一线缓缓流淌出来的菜油,凑得近近地闻那扑鼻的腻香,这样子让人看了不由得好笑。

去的多了,三丽跟粮站的那几个职工也熟起来。

有面相凶恶人却还不错的汪姨,有高大健硕的搬动工刘叔,最熟的是顶顶和气的李叔。

这李叔本来就是熟人,他是当年乔祖望的牌友,现在没有牌打了,他也常来三丽家坐着,跟乔祖望喝上两杯。来的时候总不会空着手,有时带点杂粮过来,有时也给孩子们带点糖块,有一回竟然带了一些大白兔奶糖来,说是亲戚从上海带来的,乔家的孩子们都挺喜欢他,除了乔一成,乔一成不喜欢他爸的任何一个朋友,私心里总觉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不是好东西。

李叔很瘦小,用别人笑他的话来说:没长开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着旧的蓝工作衣,身上一股子油气,头发也腻得粘成一缕一缕,不干不净的脏像,可是爱笑,不笑不说话,尤其对小孩子。

三丽觉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买面打油都稍稍多给那么一点点,三丽并不识秤,也看不明白那细嘴上的刻度,可是还是能明白他的确是多给了。何况,只要那大个子刘叔进货去,而那凶相的爱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家看她的小娃娃去时,李叔总会把三丽拉到里屋,给块糖,或是半块面包。

三丽吃东西的时候,李叔就和气地笑着,看着她,伸手摸她细黄的小辫子,从辫子上再摸到颈脖间,再摸到她瘦得象块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丽并不讨厌这样地抚摸,爸爸从不这样充满感情地抚摸她,母亲的爱抚她差不多忘了,大哥对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点冷,会给她吃的,会教她作业,会替她打跑欺负她的人,可是不会抚摸她。

这样深情款款的抚摸,是小姑娘三丽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太小了,还不懂得分辩这抚摸里包裹着的成年男人那点脏的心思。

渐渐地,三丽也发现,李叔在摸她的时候,脸会凑得很近,近得嘴里的那一种不太干净的味道会扑在她的脸颊与脖子里,三丽觉得那味儿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脸足够和气,李叔给的吃食与小文具足以让她忽略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了,在三丽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飞快地掠过,象是怕烫着似的。

有一回,三丽来买面时,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说是她家小娃娃发烧了,李叔一边秤面给三丽一边很热心地叫她尽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没事的。

三丽叫声李叔,拿了面,要走,却又有点希望李叔会给点什么小东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了她的手,领她到里间去,居然送她一对扎头发的大红绸蝴蝶结。

三丽高兴地什么似的,拿在手上翻来复去地看,那大红象团火似地在她小小的掌心里跳动着。

忽然,三丽发现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声粗气地喘着,他的一只手伸进裤子里,缓缓地,动作着。

三丽的心忽地别地一跳,有点慌,有点怕,想挣开李叔搂着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劲儿大,把她往怀里用力带了一下,三丽便再挣,李叔的脸忽地又不那么青那么憋着气儿似的了,手上也松了劲儿,气也不粗了,笑起来说:三丽,叔真欢喜你,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李叔有两个儿子,没女儿。

李叔站起身来,说,要不三丽你干脆给我做儿媳妇得了,来来来,叫我一声老公公。

三丽说,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来,再拿块糖。

三丽就拿过糖,一块大白兔。

三丽复又高兴起来,李叔是真的欢喜自己吧,三丽想。

过了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丽家里来了。

三丽与妹妹放学比较早,二强是一放学就疯得没影儿了,家里只有三丽与四美。

李叔说四美三丽,你们家人都不在啊。

四美爱说话,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还没下班,我大哥还没放学,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家。

李叔说:噢哟,那么乖呀你们俩,叔请你们吃豆腐涝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干?会去买吗?

四美尖声尖气:哪个不会?我买过好几回啦!不就转两条街吗?只有那家卖,可好吃啦!上面洒了碎碎的什锦菜。

李叔说:能干能干,喏,钱拿去,慢慢走,不急,别把锅摔了,走快了会烫着。

四美说: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丽说:叔,我也认得路,四美还是我带她去买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头:我三丽是最能干最乖的女娃啦。三丽,叔有点累,到你床上歇会好不好?

三丽说:好呀。叔你跟我进来。

三丽她们的卧房朝西,这会儿正是西晒,苍黄的一束阳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块圆。

三丽跟四美已与哥哥们分床睡了,在靠窗的墙角新添了一张上下铺,三丽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单,有点脏了。

三丽说: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说:噢,丽呀,叔年纪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丽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着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点,吱地叫了一声。

李叔说:丽呀,叔有点儿不舒服,你陪着叔歇会儿好不好?

三丽的细长眼睛叭嗒叭嗒地眨着,看着李叔,我们家有万金油,叔,给你拿来涂一点好不好?

李叔微喘着说:叔不要万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丽说:怎么揉?

李叔拖过三丽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说:叔教你。

乔一成多少年里都一直感谢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师,那个琐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这一天,他上体育课时长跑扭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可是老太太坚持叫他早点回家休息,伤筋动骨的事,马虎不得。

乔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开门,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奇怪的声音,一推,门开了。

乔一成象一只疯了的小豹子,冲到床边,把那个压着三丽的人撕扯开。

羞耻与愤恨象洪水一样直漫上少年乔一成的心窝,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胀得象要呕出一口血似的。乔一成还不那么成熟的不那么孔武的拳头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个男人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头脸缩成一团。

乔一成马上改变策略,专对准他的脑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终于痛叫出声:哎哟哎哟。

乔一成也终于出声,低而压抑的,一连串地骂出脏话来,他把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讲的脏话象污水似地往这个男人身上倒。

三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疯狂的大哥与狼狈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那么脏,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烂被窝。

这一场可怕的剧目终于在二强与四美都回来后终结。

那男人飞快地掩着脸跑了。

乔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强一脚,还踢翻了四美手上拿着的小铁锅,热乎乎的脑腐涝泼了一地。

乔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乔祖望面前,眼睛红红地充了血。

他问:你朋友欺负你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乔一成想,如果他听了暴跳起来冲出去找那个姓李的算帐的话,自己还能叫他一声爸爸。

乔祖望先是不能置信,听乔一成反复确认之后,真的跳将起来,拉开门要走。

乔一成心头一热,拦在他爸面前说:爸你叫他不要赖得比狗舔的还干净,别以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让这畜生五八蛋给教懂了。

乔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点钟才回来,乔一成眼巴巴地等着,可是乔祖望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叫乔一成去睡。

乔一成叫:爸!

乔祖望说:滚回去睡,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在家里做主。

乔一成呆呆地望着爸爸,忽觉心头沉而闷。

回到自己卧室,那几个小的早就睡了。

三丽也睡了,这小丫头一个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还呱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乔一成担心。

乔一成在黑暗里站在妹妹的床边,细听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想摸摸她的脸,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头发。三丽是面冲里面睡的。

一连两天,乔祖望都不再提这个事儿,吃完饭就说:我出去一下。

乔一成拿不准他是去找了姓李的,还是去泡澡堂子。

其实,乔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着,谈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满,娶的老婆是乡下人,没有工作,有点傻,这傻女人年青时倒有一付挺不错的模样,虽是乡下生乡下长,不知怎么,有一张雪白粉嫩的脸孔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无损她给人第一眼的惊艳印象,李叔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来家洞房的时候,李叔才发现她不止是有点笨,她是傻,脑子有问题。然而也这样过了许多年。现在当然是全无了当年的水灵,是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里洗着大盆的衣服。

乔祖望说:你看怎么办吧这事儿?

李和满满脸的青紫尚未消褪,说:乔哥哥我们私了吧。

乔祖望说:私了?我倒听听你想怎么个私了法?

李和满说:我赔钱。我给补偿。

乔祖望冷笑。

你打算赔多少?

李和满说:两百块乔哥哥你看怎么样?

乔祖望说:我女儿可是才十一岁,未成年,我要不愿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个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这把瘦骨头还想走出牢门?你就死了烂在里头吧。

李和满哭了。说那我赔三百吧。三百吧。

乔祖望说:你是国营职工,你家老头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开着米店呢,死了总给你留了点儿吧?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时,李和满说:乔哥哥,我给四百。真的没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来了。

李和满又说:乔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这条命公了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事闹出去,你女儿也不好做人。她还小......

乔祖望用尽气力煽了李和满一个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扑跌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你现在知道她小了吗?乔祖望说。

这一个星期天,乔祖望一大早单带着三丽出门了。

他们去了有名的同旺楼,这里的小笼包子是极有名气的,乔祖望点了两笼,放在三丽面前,叫三丽吃。

三丽开心地眯起眼笑:全给我?

全给你,乔祖望说。他看着女儿吃,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哪里不似从前了。

三丽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烫,用力吧唧着嘴,吃得酣畅又放肆,到后来连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气足吃了十个小笼包子之后,三丽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给我哥再买一笼。

乔祖望真的买了一笼包子,带了回家。

乔一成看着这情形,心里多少有点明白,认定父亲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了,才会这样不声不响的。

乔一成碰也没碰那笼包子,只有二强四美,什么也不明白,吃了个不亦乐乎,满嘴的油光。二强还频频地叫:哥,来吃啊,你不吃就没有啦。

乔一成怒喝他:吃死你个王八蛋!

二强委委屈屈:又骂我,又骂我。

乔一成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不叫这个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后的数十年里,乔一成果然没有再叫过乔祖望一声爸爸。

面对他时,他不会称呼他。

背着他时,乔一成称他:那个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带着弟弟妹妹们洗被子,洗好了,乔一成一个人抓一头,二强和三丽两个人抓紧另一头,用力地拧干,四美欢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化。

乔一成说:三丽,你把头好好梳下,好几天没梳头,乱得象什么样子呢?

三丽不理。

被子晒出去不多会儿,邻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里阴沟里泼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溅了些在乔家的床单上,好大一块污渍,活象婴儿尿了床,还沾着一块黄菜叶。

乔一成不高兴地找邻居理论,邻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说话的,直说乔家的床单晾在了他们家的地盘上。

乔三丽突然跳将出来,对着那女人就骂开了。

乔一成吃惊地看着十一岁的大妹妹,那个从前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一串串污言秽语,哗哗地地从她嘴里往外冒,她蓬着头,脸涨得通红,神情痛苦纠结。

乔一成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想着,他是没办法把这个妹妹拉出这个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乔一成带着乔二强,当天下午跑到李和满家外,用砖头把李和满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砸了个稀巴烂,二强砸得上瘾,干脆往他们家的窗子上甩了块砖,玻璃应声而碎,隔天,李和满的小儿子脑袋上缠上了纱布。

乔一成晚上睡下的时候,心想,真是混帐啊!这样的父亲!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节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乔一成有了一个自私的机会。

3

三丽变得格个地爱说话,但却与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气洋洋的小喜鹊,三丽却象一只烦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语速变得很快,一句赶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话多得简直叫乔一成绝望。

乔祖望也偶尔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儿,碰上乔一成的目光时,他会略带尴尬地一笑说:还好还好,她还不怎么记事呢,也还好在没有让那个王八蛋得手。

乔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乔祖望被长子满是恨意的眼光盯得头皮都有点发麻,心里也气,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再打这个孩子,只压低了嗓子骂两句:想爬到老子的头上怎的?

过了阳历的新年,乔一成发现,二姨走动得勤了起来,似乎也不象是要钱的,有两回还带来了她的一个朋友,一个有着团团脸,戴着可笑的深度眼镜的阿姨。

她们先是与乔祖望在里屋轻声地神秘地交谈,后来,又把三丽与四美叫进去,也不知做什么。

乔一成晚上睡觉时问三丽,他们叫你跟四美做什么?

三丽说:不做什么,就看看我们。

看你们?有什么好看?乔一成不解。

看看我们的脸,看看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们的耳朵,看看我们的头发,还看看我们的腿脚......

乔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绝,替她盖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丽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着我。

这声音不是那个呱噪的三丽的,是前不久还在的那个文静的小姑娘三丽的。

乔一成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好久,由着三丽紧抓着自己的手,满肚子想说的话,可是细一想,又不知说什么。

乔一成这个年纪,正是男孩子的心灵与思想最离群索居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往往拒绝与人有肢体的接近,再加上乔一成本来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该怎样去抚慰这个小小的姑娘,哪怕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妹妹。

站了好一会儿,乔一成觉得浑身象浸在冰水里一样地冷,微微一挣,三丽就松了手,乔一成想,她大概是睡着了。

乔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点不大好的预感,他怕再有点儿什么事。

其实,真是有点儿事。

可是,这事儿,似乎也不那么坏。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过来了,这一回,除了上回那个团团脸的眼镜阿姨,她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象是夫妻俩。

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实在不象是二姨会有的朋友。

他们温文安静,穿着朴而不简,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这夫妻俩极客气地与乔祖望打招呼,那男的还伸出手与乔祖望握了握。乔祖望别别扭扭地拉着他的手晃了两晃,他实在不太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从拎包里拿出糖果与画书,分给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乔一成只从她的手里矜持地捡了一粒糖,二强与四美却象是闻着肉香的小狗狗一样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边。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丽与四美身上,梭子式地来去,又与自己的爱人不时地交换着眼光。

乔一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是还是不能明白,这状况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人坐在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乔一成尽管还是个孩子,却也能看出来,那对夫妻实在只是在与乔祖望敷衍着,乔一成敏感的心为这种微妙的状态而微微羞耻着。

乔祖望倒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开始介绍自己的两个女儿的种种好处,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干,长得如何象她们的妈妈,秀气得很。

四美仿佛为了验证父亲的话似的,乖乖地一点一点挪到那女的跟前,讨好地仰头望着她,说:阿姨,你的头发烫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来,是一种极有教养的笑容,和气极了,却又不十分亲近。

她摸摸四美的细辫子,说:是吗?谢谢你。你的小辫子也很漂亮。是极温软的苏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我自己编的。我姐都没有我编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这真好啊。她轻柔地说。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么你愿意以后让阿姨替你梳辫子吗?阿姨会梳很好看的辫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连声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么一刹那,乔一成心头涌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那念头太轻了,象水里沉浮的木塞子,一会儿上来,一会儿又沉下去一点,他辩不清。

又坐了一会儿,那女的向二姨与团团脸眼镜阿姨示意,他们一同站起身来,向乔祖望道了叨扰,走出门。那女的又回头看了四美一眼,对她和气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见!

睡到半夜,乔一成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

电光火石间,乔一成心头那浮木似的念头清晰起来。

那对夫妻,可能是要领养他们家的一个孩子的。

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与乔祖望一起,向孩子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对夫妻是苏州来的,两个人都是高中的老师,家里以前颇有些底子,只是没孩子,想领养一个,看中了四美。

乔一成想,为什么不是三丽?为什么?

如果他们家要被领走一个孩子的话,乔一成更希望被领走的是三丽,虽然这意味着,他很难再见到这个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话,让三丽跳出去吧。

三丽这时却尖细着嗓子说: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请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话她:哪个请你去哟。

三丽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去你去,他们都是老师,天天叫你写功课,写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气:写就写,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还烫头发!呕你呀呕死你!

不呕,我就不呕!

妹妹们的吵闹声让乔一成心烦意乱,心头突突地跳。

小喜鹊四美要走了吗?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乔一成的眼光从弟妹们的身上一一梭过,他想着,他是否能够丢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那对夫妻后来又来看过四美两次,每回都给她带了新衣服来,当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有小礼物。二强很快活,三丽则不以为然,常向那夫妻俩翻白眼。

四美穿着新衣裳在家里来来去去,嗲声嗲气的,居然说起了普通话。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叫做沈静宜。

乔一成这些天心事重重,眉头结成个疙瘩,连最不长心眼儿的二强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对劲儿。乔祖望暗想,有可能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

乔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黑暗的念头象纸上晕染开的墨汁,那黑一点点地扩大泛滥。

他想起那对文雅的教师夫妇,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却要属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关酸痛,他下了一个决心。

弟妹们睡得香甜,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四美的新衣服与新书包。她一直以为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乡下去走亲戚,玩上一阵子,还可以回来的。

乔一成想着弟妹们的样子,想着,假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时,他心如刀绞。

但是痛归痛,那痛抵挡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他前些日子曾想过,他要做一个比那个人更自私无情的人,也许可以活得比较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乔一成一早就出了门。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妇住的宾馆,他听二姨说过那地方,他没舍得坐车,一路走过去,也是为了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没有后悔。

他走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房间号,最终神情端肃地坐在了沈氏夫妇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着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脸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气地问:“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乔一成低头,久久不语。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乔一成猛然抬走头来,对沈氏夫妇说: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沈氏夫妇这下彻底地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乔一成的话已经出了口,倒变得镇定而坚决起来。

他又重复:请求你们,收养我吧。

沈先生说:对不起,一成,可是,我们只想收养一个女孩子。

乔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泪光,他竭力地忍着,内心苦痛挣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沈女士给乔一成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六岁的时候病逝了。我们看见四美,觉得特别投缘,她连长得都有点象我们女儿。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莲,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这么用功上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

乔一成眼盯着小桌面,呀着牙关。

沈女士好意地拿来蛋糕给他吃。

乔一成嚼着蛋糕,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烫。

乔一成失声痛哭。

他不是因为被拒绝而伤心。

他流泪是因为心底的罪恶感。

不不不,乔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这罪恶感,噬心刺骨。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么坏?真不愧是乔祖望的儿子啊。乔一成想。

沈氏夫妇束手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人。

乔四美终于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时候,是个半阴的天气,四美好象突然意识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寻常,挣扎扑腾,大哭大叫,崭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着滚儿。

终于还是被哄走了,不断地扭过哭得稀脏的的小脸儿,看着她的哥哥姐姐,走远了。

谁都以为,四美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来。

七岁的乔四美从沈家跑出来,一路问人跑到了苏州火车站,请求车站的人让她上车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会付车票钱的。她说。

乘警以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电话给乔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乔四美从小灵牙利齿,把家庭住址与父兄姓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烧了大壶的热水,替四美洗头发。

一成发现她头发上虽有灰尘却并不油腻肮脏,她的衣着也齐整妥贴。沈家夫妇并没有薄待了她。

一成问妹妹:为什么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说:我想你们。还想爸,还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着妹妹丰厚的长长的头发,说她没出息,这个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为什么,痛而快乐着。

三丽也过来替四美洗头,还帮她掏耳朵,二强在一旁跳着说:你肯定是不想写功课不想学习才跑回来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对吧,对吧。

四美咧开嘴笑得欢:我才不要天天念书,烦死了,二哥,你还带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还发现四美掉了一颗牙,问:牙呢?

四美从裤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小牙来,哥,这个是下面掉的牙,你给我扔房顶上去啊。

乔一成说:行,我给你扔,过些日子你就长一颗新牙出来了。

沈氏夫妻从苏州赶了过来。

沈女士流了眼泪,说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女儿呢?我们待你不好吗?

四美说:好。

沈女士说: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四美摇头。

这一年,乔一成初中毕业了。

在毕业联欢会上,分组表演节目,全班八个小组,倒有六个选了同样的歌来唱。

乔一成夹在同学中间,神情冷淡而内心澎湃地唱着: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4

乔七七五岁了。

瘦,时不时地有点小毛小病,二姨弄点药吃一下也就好了。

齐唯民很疼他,按乔一成的话说,就是,齐唯民这个怪人,到哪里都拖条尾巴,感觉好得很。

过团日活动时,齐唯民都带着他,在同学家里包饺子,看电视。

七七很安静,抱着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双脚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齐唯民的同学一开始笑得不行,跟齐唯民开玩笑,说他从现在开始起学习做爸爸。后来,他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小孩子,走过来走过去扯扯他的招风耳朵,七七就会抬起头看那个揪他耳朵的人,天真的委屈。

那天齐唯民放学回家,听妈说,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象扭了脚。

齐唯民去看时,发现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齐唯民蹲下来拍拍手,叫:七七过来,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没有动。

齐唯民扶他站起来,他只站了两秒钟就又跌坐下去。

齐唯民说:妈,好象挺严重,要带他去看看。

二姨难得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在家里找点药膏贴贴的话,收拾收拾跟齐唯民一起抱着七七出门。

齐唯民说:去儿童医院吧。

二姨说:去卫生所吧,儿童医院人太多了,排队排死人。

齐唯民想想也就跟着妈妈去了。

卫生所光线很暗,门口挂着厚蓝布门帘,人倒是真少,只一个卫生员,年青得不象话,蓬了一头的乱发,刚睡醒的样子。

齐唯民把七七放在铺着发黄的旧床单的窄床上,卫生员走过来搬了下七七的伤脚,七七痛叫一声,卫生员说:你叫个什么呢小孩儿,我又没使劲。

齐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胆小,请你轻一点啊。

卫生员说:小孩子不能惯的。

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开了点消炎药,还有一管外涂的软膏就让他们回去了。

晚上,齐唯民替七七洗了脚,细心地涂上药,对自己妈说:看上去还好啊,并没有肿起来,为什么七七这么痛?连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着头,说:小孩子,有点小毛小病的,发发嗲吧。

齐唯民又喂了七七吃药,药片特别大,只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许多许多的水,齐唯民几乎可以看见水是如何通过他的细脖子流下去的。

齐唯民的妹妹也喜欢亲近大哥,所以特别不喜欢分去了大哥注意的这个小家伙,趁着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细发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泪,咦了两声,没敢哭。齐唯民给了妹妹两毛钱哄开了她。

到了第二天,乔七七不仅没有好,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齐唯民说:妈,看上去不是脚的问题,怕是腿伤着了,我们带七七去儿童医院吧,不能耽误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约也觉事情严重,同意了。

儿童医院果然人多,大厅里挤满了人,病孩子被家长抱在臂弯里,大多哭闹不休,显得七七特别地安静,软绵绵地趴在哥哥肩头,象个布娃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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