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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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乔一成十二岁的时候,添了个小弟弟。

可是,没了妈。

那是一九七七年。

其实已经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了,周围的邻居开玩笑地说乔一成妈是老蚌生珠。

其实那年母亲也不过三十五岁。尽管男人不争气,不顾家,孩子多拖累重,又没有什么光鲜一点的衣服穿,可是,隐隐的,总还有两分秀色。

街道计生办的人也来过,宣传政策,叫她把孩子做掉。邻居的阿姑阿嫂阿婆们都劝她别要这个孩子了,违反国家政策不说,又多添一张嘴,以后吃穿用度,上学成家,哪样不要成把的钱?现在又不同过去,饭锅里多添一瓢水就养活一个人。

母亲也有过犹豫,偷着跑了两趟妇产医院,到底没有敢做手术。回到家被乔一成爸臭骂了一通,连带着街道干部与阿姑阿嫂阿婆们也吃了一通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乔一成的爸叫乔祖望,他完全不是因为特别有儿女心肠才舍不得老婆肚子里这个孩子,他只不过觉得,那是他的种,谁敢弄死他的种?

邻居的阿姑阿嫂阿婆们私底下就会阴阴地笑:他的种?噢哟,他以为是他的种呢!

这话被小少年乔一成偶然听到了,他并不是特别的明白,却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恨恨地瞪着说闲话的人。恨不得眼里飞溅出火星子,把那些三姑六婆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乔一成不能听别人说母亲的坏话,但其实,最最不能接受母亲怀孕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是那么爱着他的妈。那种爱意,堵在他的心里,塞在他的喉咙口,说不出来。

乔一成比他大弟弟乔二强大四岁。

在出生到四岁这段日子里,他曾与母亲无比亲近,母亲把所有的注意与关爱都给了他。那段时间,母亲只上上午的班,拿极少的工资,她每天回来后就把他背在背上做家事。记忆早已模糊,那温暖极了的感觉还在乔一成的心里。就象晒完了太阳,太阳下了山,可是身上的暖还在。

后来,陆续有了弟弟妹妹。母亲的精力分散了,而且,她也再不能只上半天班了。可是母亲对长子总归是有一些不同的,乔一成常常在上学前被母亲拉到用油毡子挨着墙搭出来的小厨房里,躲在杂物的后面那方窄小的空间里,吃着妈妈给单独做的一个糖心蛋,滚烫的,可是为了不让弟妹与爸爸发现,他吃得飞快,烫得直吸气,这是他跟母亲共同守着的一个秘密。

乔一成已有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怀孕。可是早些年他太小,只懂得母亲的肚子鼓起来了,又瘪下去了,然后他就有了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母亲的这次怀孕,给已有了深刻的性别意识的十二岁少年乔一成一种鲜明的羞耻感,他严峻的瘦长的小脸儿拉得更长,他开始拒绝同学和邻居小孩的来访,他不再让一个学习小组的同学上自己家来做功课,而利用小组长的权力把学习小组长期地安排在同组的一个小男生家里,他会象轰小鸡一样轰走靠近他家门的所有邻居小孩子。

母亲面目略有些浮肿,两颊上生了大片的浅褐色的蝴蝶斑,头发蓬乱毛躁,发质也枯,不复乔一成记忆中的丰厚柔顺。她挺着大肚子,在窄小的家中来来去去,臃肿笨拙得象一只大鹅,低头做事的时候,嘴会不自觉得嘟出来,破坏了她原本美好的唇形,使得她看上去象一个不认识的人,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一切,都叫乔一成不舒服,不痛快,又说不得,憋得心里很难受。

乔一成父母祖上三辈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

这个城市冬天严寒,夏天酷热,外地人无不怨声载道,可是本地人,却一味地忍耐,在忍耐中享受。平静得近乎安详,因此,他们的生活,无论幸福或是不幸,无不带着一点点悲壮的意味。这里的人似乎也无甚大志或是野心,不急不缓地得过且过地心安理德地活着。

那个年代,这个城市的角落,还有众多细如羊肠似的小巷,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行。这些小巷连接一片片旧式的院落与房屋,这些院落里,房屋旁还有用油毡与碎砖搭出的更加破败的小棚子,用来做饭或是堆放杂物。如果从空中俯看,这些地方大约象是这个城市身上的伤疤或衣上的补丁。

乔一成的家就在这样的伤疤或补丁上。

一个老旧的院落,原先大约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宅院,前后一共三进屋子,现在住了有十来户人家,乔一成他们家在第二进,两间老式的屋子,被一个暗暗的堂屋连在一起,一间是父亲与母亲的卧室,另一间住着乔一成兄弟姐妹四个,都是雕花的木漆斑驳的窗子。

院子里是坑洼的青石砖地,年代久了,一到雨天便积起一洼一洼的水。

这一天,正是雨后,那个乔一成暗暗喜欢的同班同学刘芳就踩着这一洼一洼的水走到了他家的门前。

小姑娘穿着白衬衫与花裙子,露着细白的小腿,她的衣领和裙边上都有很细很细的蕾丝花边,是全班全年级小姑娘羡慕的对象,她带绊的黑皮鞋上溅了一些泥点。

刘芳的家住在乔一成家对面的街上,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路,那路解放前是一条臭河沟,解放后填平了成了路,这两年又弄了个花圃,种了玫瑰,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品种,花开的时候,街道叫人采了,卖给药房,也算是一项收入。

刘芳的家是这一带少见的高大门头,石头的,里面两进房,只住着刘芳一家,文革后刚还给他们家的产业。她的祖父是归国华侨,家里有一架钢琴,虽然是旧的,可是依然锃亮,琴键黑白分明。

那个年代,家里有一架钢琴,几乎等同于现在在东郊有一所别墅,就在美龄宫隔壁。

更稀奇的是,刘芳是独生女,这在班里的同学间更显得特别,同学们大多是有兄弟姐妹的,象乔一成这样家里有四五个孩子的也不算少。

刘芳跟乔一成是一个学习小组的,这两天她病了,所以这会儿来向乔一成问作业。

乔一成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去。

他越是在心底里喜欢她喜欢得要命,越是不想让她来自己的家。

谁知母亲竟然迎了出去,鼓着那样大的肚子,拉了刘芳叫进来坐一会儿,又从饼干桶里摸出两块硬得跟石头似的饼干非塞进刘芳的手里不可。

乔一成从里屋冲出来,用力的把记了作业的小本子扔给刘芳,几乎有点恶狠狠的。他想,谁叫她来的,谁叫她拉她进来的,反正他从此不会再理这个叫刘芳的丫头了。

小姑娘的眼眶里浮起了泪光,拿了本子走了。

母亲跟过来问乔一成:你怎么啦?

问了三四次,乔一成都不答话,也不抬眼看母亲一眼。

晚上,乔一成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二弟乔二强的脚叭地踢到了他的脸,他恨恨地拨开。

他听见卧室门口有细微的动静,一会儿,母亲走了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来看他。

从窗口透进来的柔和的月光过滤了母亲脸上的浮肿,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净,头发上有月华飞出的一道浅浅的边,臃肿的身架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分明。这才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妈妈的样子,这种认知叫乔一成幸福得有流泪的冲动。母亲拍了拍他,他撒娇地哼了两声。

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与母亲最后的一次亲近。

母亲的阵痛是在第二天开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乔一成说,看好弟妹们,妈上医院去了。

本来,她是打算坐公交车去的,路上,疼痛又缓了些,于是她想,走几站也不费什么事,能省一毛钱,是一天的菜钱呢。所以她就走到医院去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到自己妹妹的厂子里。她妹妹听说她要生了,就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父亲还坐在麻将桌上。

当然是偷偷在赌的,屋子的窗子上拉着厚的窗帘,麻将桌上垫着厚实破旧的粗毛毡子。

乔一成的二姨找了来,跟姐父报喜,说姐姐在医院生了个儿子,六斤重,不大,但还健康。

听说生了儿子,乔祖望也就哼哼两声,倒是桌上的牌友齐声道喜,要他请客,他说:没问题没问题,叫人去买几笼小笼包来,同旺楼的!

大家一齐笑说,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楼!

眼看着他还要继续酣战下去,乔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动一动,去看看我姐,给孩子起个名字!

乔祖望道:有什么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么这次就特别地精贵,要起什么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排着下来的,乔一成,乔二强,乔三丽,乔四美。这个却叫了乔七七。

二姨跺脚说: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几个人都劝: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乔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来:在哪家医院?

二姨说了医院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么远?

二姨没好气:鼓楼医院近,住不起!

乔祖望说:叫辆三轮车。

二姨更气了:我姐快生了还走着去呢,你倒叫三轮车!走走路不会走死人!

两个人一路口角往医院去了。

乔一成带着弟妹在家里等。傍晚的时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饭用开水泡泡,跟弟妹们就着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他看着青色的屋顶,瓦愣间有草冒出来,乱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黄交杂,初夏橙红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触。

噩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反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宁静使得不幸越发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进来,一路跌跌撞撞地,一边气喘着对着乔一成说:你的弟弟妹妹呢?快点快点,锁好门跟我走!快点快点!

长大了以后的乔一成常常想起这一个傍晚的落日。

他还会想,那个时候,他年纪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却由命运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2

那一天,二姨拖着他们几个,老也等不到车。

老旧的公交车哐哐地来了又走了,都不是到医院的那一趟。

乔一成拉着两个妹妹,二姨拉着二强,二强个儿小,整个儿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点慌,有点怕,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乔一成眼看着二姨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也怕起来。说不明白为什么怕,可是,总觉得有事儿不对头。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车。

二姨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把二强往乔一成身边一搡,跑了几步,在街边叫了两辆三轮车,乔一成被二姨推着,急急地坐上了车,三丽与四美坐在他两边,三个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猫似地抱在一块儿。三丽才六岁,四美更小,四岁,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坐三轮车,却不见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准确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强坐了另一辆车,一路向医院奔过去。

乔一成坐的那辆车稍后一点,他听见二姨急惶惶的声音:同志,麻烦你快一点。快一点。声音被迎面扑来的风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乔一成的耳朵里。

赶到医院,二姨又拉着他们飞奔着上楼,楼道里一股子闷闷的腥气,孩子们叨着小腿吃力地跟着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间病房门前,二姨一推门,乔一成正看见一幅白布一点点掩上母亲的脸。

母亲的灵堂设在家的堂屋里,拉了大红的帐子。

街道的人说,丧事要新办,别弄封建的那一套,可乔祖望说,还是给挂一下吧,她一辈子一件好衣服也没穿过,死了,弄幅帐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里又添了几条长条凳,是邻居们从家里拿来的,乔祖望坐在桌边,他的爹妈死得早,有一个哥哥,多年没来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乔家没有旁人来。母亲家,长辈也都不在了,只有一个二姨,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眼睛早哭红肿了,有人来的时候,也会拍着旧的八仙桌大声地哭喊,声音尖厉凄惨。

那八仙桌上摆着母亲的一张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亲非常年青,年青得乔一成几乎不认得,还扎着两条板板的麻花辫子,照片很小,是临时去放大的,照相馆的人说,只能放这么大,再大,就模糊了。

乔一成缩在墙角,从医院回来,竟然不晓得哭,只大睁了一双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邻居的妈妈把他拉过来,让他对着母亲的照片,轻轻地推他:你哭你妈几声吧。

乔一成哭不出来,他懵了,脑子又空又轻,象个风干的葫芦。

见他没有哭出来,邻居妈妈又把三个小的拉了过来,跟乔一成站在一起:你们给你妈磕个头吧。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乔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湿湿的,阴凉的。

先哭起来的是三丽,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细细地象病中呻吟似地响起,接着四美也哭起来,奶声奶气的。

八岁的二强哭起来是哇哇的。

乔一成还是沉默。

他听见有女人在说:这孩子,心硬啊。

乔一成不大明白现在是在干嘛呢?特别不能明白,这照片,这大红的帐子,这哭的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我的妈呢?他想。妈怎么不在?

乔一成妈停在了医院的殓房里,明天会直接送到火葬场。

那一年,这个城市的火葬场还没有搬到郊区,竟然在清凉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红砖的烟囱直入空中,会有烟冒出来,一大股一大股的,浓黑的,稠的,顺风一吹,会有极细微的黑色颗粒落在路过的人的肩头,孩子们提起来,会怕。

乔一成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被送到那里去。

乔一成和弟妹们被送进了里屋,坐在大床上,有帮忙的邻居阿婆塞了一点吃食给他们。二强三丽咯吱咯吱地嚼着小饼干,四美牙还没长齐,舔着,吃着。

屋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显得挤,都是帮忙的邻居,乔一成听见她们叹着说,留下小孩子就可怜了。

又有人说:他爸爸总会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岁。

哪那么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个孩子,条件也不好。

找个农村的也是可以的。

农村的也不见得愿意给四五个小孩子当后妈。

说者是无心的,都以为小孩子家懂什么呢。

那个人还没有来呢?

哪个?

不就是那个......声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个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过一个老戏,叫什么的?姐妹易嫁,这种事,也是有的。

怎么没有,多得很。我家的一个老亲,旧社会,做月子时叫了自己妹妹来侍候,结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后来收了二房。

吓吓吓,那个两码事两码事。

那个人总要来的吧,不是复员了,分到汽车厂了?

那个厂子不错啊,老有东西发。

早些日子不是总见他来,说起来,这个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说说。

咣!乔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个搪瓷洗脚盆。

阿姑阿嫂阿婆们住了嘴,看看乔一成那张干干的没有泪痕,绷得紧紧的小脸儿。

过了一会儿,堂屋里有人来了。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拉了一个小男孩。

二姨见了,高声哭叫着,对着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抱住二姨,说了声,我才下夜班。

乔一成侧着身子依着门看着男人与小男孩。

那小男孩与乔一成差不多年纪,并不胖,却圆头圆脑的,一脸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妈,又抽抽答答地哭着:大姨大姨。

乔一成突然地气愤起来。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只大他两个月,二姨的儿子,叫齐唯民,都说是厚道的孩子,成绩又好,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包括乔祖望。他往乔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了乔一成的光似的。

乔一成紧紧地巴着那木门。

二姨一家子的哭声,带起了更多的哭声,邻居里有专门帮人哭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死者生前种种的好,以及对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声充满了小小的堂屋。

乔一成看着,那帮哭的女人里头,就有刚才说闲话的。

突然地,他就冲了出来,对着那女人一头撞去,啊啊啊,不成调地叫起来,象只疯了的小兽似的。

小少年乔一成泪流了满脸。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们却圆场说,好了好了,哭出来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这回好了。

乔一成妈的丧事办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乔祖望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殡仪馆,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妈妈的照片被乔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床头的小桌子上。他记得老师说过,照片不能经太阳晒,一晒,就坏了。

那个挂在堂屋里的大红的缎子帐子,二姨说,很想要。乔祖望想:真是,能占一点儿是一点儿。

乔祖望说: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说是留着女儿结婚给缝床被子的。

二姨说:等到那个时候料子都闷了。又叹了一声:我也忙了好几天了,钱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乔祖望摆摆手说:拿走吧拿走吧。

乔祖望有几天丧假,为了安抚自己中年丧妻之痛,他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第三天早上,摇摇晃晃打着呵欠去单位上班了。

下午的时候,医院给他们厂子打来了电话。

电话不大清楚,咝咝的电流声,有一个女声说:要去医院结账,还有,孩子该抱回去了。

乔一成的妈妈是生了乔七七以后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来还好,过了半天,出现了呼吸困难,医生把他给放进了暖箱。

这两天,就一直在医院里。

医院的人在电话里说:孩子也好了,要快点接回去,医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孤儿院。还有,账还没有结呢。

乔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学校,跟老师请了假,把乔一成乔二强接了出来,又回家领了三丽和四美,拖儿带女地跑到医院去了。

乔祖望看到医院的账单后吃了天大的一惊:这么多?

结账处的人说:大人抢救的呀,还有孩子这些天的治疗费。

乔祖望说:我哪有这么多钱?

那人又说:哪有看病不给钱的道理。

乔祖望把身后的儿子女儿向身边拉一拉,几个小的缩在他身前,四美抱着他的腿。

乔一成挣了一挣,想从父亲的大掌下脱身出来,却没有挣动。

乔祖望说:你看我们家这一堆娃儿,欠了钱我就只有带着他们一齐去跳玄武湖。

那人说:你也不用吓我,又不是我问你要钱,是公家问你要钱。

乔祖望说:我真没钱。要不然你把才生下来的那个扣下来抵债。

那人火了,刷地立起身来:你耍无赖是不是?

乔祖望说:我工人阶级,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么无赖。

渐渐地围了人,成一个半圈,看着他们。

乔祖望索性拉了孩子一屁股坐下来。

乔一成想要跑开,被父亲狠狠一脚踢在腿弯,蓄了满眼的泪,不肯抬头。

到最后,还是打电话叫来了二姨父。

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掏钱付了账。

小小的婴儿也被抱了出来。

小东西裹在小薄被子里,乔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东西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过他。红兮兮的脸皱成一团,额上还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象剥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刚生下的猫仔,或是没皮的青蛙,就只不象个人。

可是现在,他的脸舒展了,那些皱巴全抹平了,满头乌黑的头发,闭眼睡得正香。

乔一成厌恶地看着这小东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头有一只恶劣的兔子。

乔祖望把小东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着,乔一成僵僵地抱着,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一松手。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识地把小东西往怀里紧了紧。

乔一成抱小婴儿是象模象样的,他抱过二强,也抱过三丽,曾经,抱着四美的时候,三丽还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妈妈看了,会心痛,把三丽拉下来,搂了他说,我的大儿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过了小婴儿,小婴儿在他宽大的手掌下简直象玩具,他看着他,表情甚是慈爱。

二姨也赶了来。把小婴儿接过来,看着,又叹气。又扯了乔祖望的衣袖轻声地说:我跟你说姐夫,那个钱,是要还的啊,是我们借你的,不是给你的啊!你要记得还啊!我们是至亲,不写借条无所谓,你记得要还。”二姨父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乔一成他们全围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乔一成轻轻一扭,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3

二姨说:那钱是要还的。

乔祖望说:那是自然,我还会贪你的钱不成。可是,你姐的单位是大集体,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不说什么超生罚我们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宽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带着你姐留下的这几个娃儿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么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没盖盖子,吓唬哪个嘛!

接下来的那些天,乔家的大人孩子都开始不好过起来。

让他们不好过的,就是那个小东西。

天热起来,小东西被从小包裹里解放了出来,穿了身四美小时候的粉色旧衣裤,扎手舞脚地睡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其实还没有完全学会定睛看东西,可是这小东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谁身上,都象是满含深情。

邻居的女人们一个个过来抢着把他抱在怀里,叹着说:真是个标致的娃儿。真是,乔家还没有长得这么好的娃儿呢。

乔一成与弟妹们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见,象乱石堆里的几块细小碎石。二强因为有两道微微倒挂的眉毛而显得有些苦相,不那么喜落。

女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乔家没有这么好看的娃儿这样的话,乔祖望是听不见的,她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讲,而乔一成却常常听在耳朵里,他会躲在角落里,目光阴凉地穿过女人们的身体,落在她们胳膊弯里的小东西身上。无人的时候,乔一成让小东西躺在床上,自己撑着胳膊俯视着他,与他那水灵灵的黑眼睛对望,忽视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随便一处用力掐一下。小东西好象反应有点慢,总是隔了几秒钟之后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乔一成又会急急地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自己细瘦的臂弯里,把脸紧紧地贴着他哭得变了形的小小脸上。

这个漂亮的,可怜可爱的,又可恶的,身份模糊,夺走了妈妈性命的小东西,乔一成年少的心里,爱恨交加。

小东西回到家里,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肤都松得挂下来。因为没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乔祖望也花不起那个钱。

乔祖望吩咐大儿子乔一成,每天煮饭时多放一些水,锅一开,先把米汤倒出来,放一点糖,喂那小东西。

热的米汤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发出一种清甜的香气,三个小的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来了。乔一成象轰小鸡一样把他们轰开,吹凉了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小东西乔七七的嘴里。

营养一定是不够的,小东西不仅瘦了,而且夜间也哭闹得厉害起来,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脸憋得紫涨。

乔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来,他也不把小东西抱回自己屋睡,小东西的摇篮就放在乔一成兄妹几个的大床边上,夜里他哭闹的时候,乔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来,束手无策。

他没有东西给他吃,也不想抱他。

乔一成呆坐在床边的时候脑海里突地闪现出一个词:孤儿。

他还是有父亲的,可是,内心却跟孤儿一样地苍惶失措。

不,他觉得他其实比孤儿还不如,他还有一串子阶梯式排列着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这个竟然还穿着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天要喂他五顿,他还要睡十六七个小时。

他没法指望爸爸来把他与弟妹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同母亲在世时那样。

乔一成在黑暗里搂了母亲的照片,玻璃镜框冰凉地贴着他的肚皮。

十二岁上就明白了父亲的不可靠,乔一成觉得自己顶天才。

可是乔一成不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点冤枉了他爸爸,乔祖望也并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接下来的日子。

白天,乔祖望要上班,乔一成与乔二强要上学,家里只剩下两个小丫头,是绝对看顾不了小东西的,乔祖望把他托给邻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过两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乔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钱,乔祖望想,那钱到了她手里,多半是要变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实在是太不划算。

乔祖望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二姨正好来看小东西,乔祖望留了她吃饭。

乔祖望把孩子们赶到里屋叫乔一成领着他们坐在小桌子边吃饭,只剩下他自己与二姨。

二姨在饭桌上问:姐夫,这下面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有没有个打算?

乔祖望说:打算是有,可是,不好开口。

二姨警觉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个意思?直说好了。

乔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没了,我一个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块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连这二十来块钱都拿不到,一成他们几个真的要饿死的,现在,我倒还活着,又不能把他们送孤儿院。而今呢,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小的,这样养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儿才那么小,你现在情况是难,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们家老齐虽然厂子不错,但是一个月也就那么几个钱,还要贴他老妈三块五块的,我又是没有工作的,我自己还有三个小孩......

乔祖望打断他说:这个你放心二妹妹,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每个月会贴你钱的。你看五块够不够?

二姨没说够也没说不够,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穷,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没少进账,哪个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乔精刮子,最会算牌。

乔祖望马上反驳:我们是不来钱的,输赢也就买点花生瓜子小笼包子。

二姨从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来钱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乔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着说:好了好了,八块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给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么姐夫,那笔医疗费你可不能忘了。

乔祖望说:那个另外算,我隔个三五个月总会还你一些,就算没有钱,我也会拿些粮票布票或是工业劵去顶账,你放心,我不忘。乔精刮子又不是赖皮。

第二天,二姨就过来,抱走了小东西。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他的儿子齐唯民,那个乔一成从不爱理的小表哥。

齐唯民欢天喜地的,争着从二姨怀里抱过小东西去,嘴里一叠声地叫着:七七,七七,七七,笑一个,啊——啊,笑一个!

乔一成暗暗地骂一句:神经病!

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面也没有出来批谣,似乎也肯定了这个消息。

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在想着前一年唐山的那场震惊中外的地震。但由于没有电视,只听广播与看报纸,其实那印象并不十分鲜明,人人都觉得,这种事,离自己是十分遥远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运却在一步步地逼近。

还好学校已放了暑假,乔一成每天象圈小猪仔似的把弟妹们圈在家里,三丽胆子小,不敢乱跑,二强却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气,一个没看住就要跑得没影,四美还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义。

乔一成便发挥想象力,跟弟妹们描述地震的惨状,说得极其血腥黑暗,吓得弟妹们再也不敢乱跑。

二强每天带着两个妹妹,抱了装满凉白开水的水壶和那个生了锈迹的饼干筒,躲在八仙桌下面玩儿。那饼干筒里其实早就没有了饼干,只有一把变了味儿的饼干屑。

乔一成放了心,每天做完饭也躲进桌子下做暑假作业,翻看课本或是那几本早就翻烂了的小人书。

他们的爸爸乔祖望却完全不相信地震的传闻,充分表现了无产阶级的大无畏精神,说南京这块,是风水宝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会随便乱震,如今的人,就会听见风就是雨。

他照旧从容地上班,从容地在单位里打瞌睡,从容地在晚饭时喝两杯小酒,再略有些鬼祟地钻进牌友的家。

又过了半个月,消息越发地紧了,老天爷也好象给出了一点预示,这号称火炉的城市,原本热得象下火似的七月,竟然时常地阴天,天空低沉得象要扑跌到大地上,天边还会有滚滚的乌云,隐隐的沉闷的雷声一声紧着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在街边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防震棚,一般都是放上一张竹凉床,再把床板竖起来,遮起一小方天地,慢慢地,有人开始弄来大块儿的芦席围成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放上了居家必要的一些物什,有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居然弄来了大块儿的塑实布和竹杆,搭出来的防震棚就相当地像样了。

晚上,人们就住在这样的防震棚里,点着蜡烛,有人还带了小无线电,低低的歌声与播音员四平八稳报新闻的声音传出来。

乔一成家这一进院子几乎搬空了,到了晚上,就只剩他们这一家还在。四周黑黢黢的,又静,静得连躲在古旧的墙角的蟋蟀都不唱了,只有老鼠在梁上索索地来去。

乔一成想起老师说过,动物比人更能预感自然灾害的来临,吓得拖着弟妹干脆睡在八仙桌下。

那桌子实在太沉,他们没有办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央求了乔祖望几次他都不同意搬,因为“怕人偷”。

乔一成只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见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冲着院子倾倒下来,不是砸个正着!

他可怜的,甚至是错误的有关地震的知识,给了他一点点的安慰,支持他带着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面,熬过了好几个夜晚。

终于,乔一成还是请求爸爸把竹凉床搬到了街面上。他和弟妹们捡来一些纸板围在竹床边,活象是一个动物的窝,他们心满意足了,却不料当天晚上就飘起了毛雨,雨渐成了线,外面真的呆不住了,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只好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来了,带着齐唯民,用三轮车载来了一大卷大塑料袋还有一些竹杆,还有工具。

他一言不发,把大塑料袋子一个个地裁开,铺平,再烧了烙铁细心地把两大张塑料布粘在一块儿,然后立起竹杆,到了傍晚时分,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终于有了一间像像样样的防震棚,在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眼里,这小棚子象个透明的仙宫似的,二强也学人家搬来了脸盆水壶,还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齐志强买来了烧饼,又烧了一大锅绿豆稀饭,一并端到小棚子里,跟乔一成他们一块儿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挤,可又显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乔一成看着蹲在地上吃饭的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脑子里想起那些三姑六婆们背后的议论,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传闻,让他不安不快,让他觉得屈辱,可是,在心底里,他想,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爸呢?

于是越发恨了低头呼呼地喝着稀饭,偶尔抬起头来傻笑的齐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这家伙给抢了。

二姨父带着齐唯民回家了。他们家也搭了防震棚。

这一天晚上,突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乔一成的爸爸乔祖望却在厂里值夜班,还没有回来。

雨如同从空中倾倒下来似的,世界只剩一片哗哗的轰鸣声。不时的,有闪电划过,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个狭长的口子,伴随着巨大的雷声,让防震棚中乔家的四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过床腿,二强从家里拿来的脸盆漂了起来,一会儿就漂出了棚子。四个孩子身上几乎全湿了,乔一成拿出一把黄油布伞,用力地顶开,和弟妹们缩在伞下,象四只湿碌碌打着颤的小狗狗。

乔祖望今晚倒不在牌桌上,他在厂子里值夜班,防止坏分子偷盗国家财产,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来吧。

小棚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象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乔一成的视力很好,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见远处有一团光亮,一点点向这一边移来。

他记得爸爸和二姨夫都有一个大的手电筒,很亮,能在黑夜里划出一小条光亮的路来。

这一刻,乔一成格外希望来者是那个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可是,那亮光终于近前来,有人掀开棚子跨了进来。

是乔祖望。

三丽与四美立刻带着哭腔叫了起来:爸!爸!爸呀!

乔祖望穿着雨衣,却也是浑身透湿。

乔一成说:爸,你不用值班啦?

乔祖望说:值屁班,哪有小偷这个天出来偷东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觉去!

乔一成惊道:爸,说不定今晚就会地震的,我们老师说,地震时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来,声音尖尖细细:爸!我怕!我怕死了!

三丽也哭了,二强叫道:不怕,反正我们不在屋里头,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乔祖望想想也是,这种糟糕的天,似乎真的会发生什么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床上坐下来,竹床在一个大人五个小孩的重压下发出咯吱的声响,乔祖望说: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艰难地挪到父亲的脚下,死死地抱着爸爸的腿,三丽见了也爬过来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条腿,乔祖望难得地,没有嫌烦地甩开女儿。

天地一片黑暗潮湿,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块儿了,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二强问:什么时候会震?

乔一成说:不晓得。爸,你说什么时候会震?

乔祖望没好气地说:震,震,你们倒巴望着震!真的震了,我们一家子住哪儿去,穷家破业就不是家啦?也有两三件东西呢!那房子倒了,我们就损失一大笔了!

正说着,乔一成抬眼看着小棚子的顶,忽然惊叫起来: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顶上积聚了不少的水,把顶压得向里凹进好大一块,好象马上就要垮塌下来。

乔祖望骂了句粗话,用手顶了顶,无济无事,乔一成叫起来:爸,别顶,会顶破的!

乔祖望说:没办法了,将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说着,那凹着的棚顶忽然微微地倾斜了一下,里面盛着的水,哗地倒在地面上,接着又是微微的一个倾斜,又哗的一声。

二强惊叫起来:二姨父,二姨父来了!

乔祖望隔着塑料布叫:齐志强?齐志强!

现在,孩子们都看见了,外面那个高高的身影,二姨父的声音传过来:是我哪。再来一下子就好了。

二姨父拉了门帘走进小棚子,赤了脚踩在汪起的水里,对乔祖望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担心这几个娃儿自己在这里会害怕呢。要是再积水,你就出去这么弄一下,搭个棚子不容易,真破了,娃儿们没地方躲了。

乔祖望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说:也许积不起来了,这雨比刚才小得多了。

二姨父急着要回到自家的防震棚那里去,乔一成看着他要走出去,叫了一声:二姨父。

他其实是想说:不要走啊,二姨父。

可是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姨父到底不是他爸。

雨直下了一夜,乔家五口人到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湿得落汤鸡似的,竟然在风雨中睡过去了。

乔祖望占了大半个床,两个女孩子蜷缩在他的脚下,乔一成打横睡着,腿跟父亲的叠在一起,乔二强只有半边身子在床上,居然睡得呼呼的,也没有跌进床下汪着的水里。

天光大亮的时候,乔家人先后醒来。

二强终于跌到床下,还好水居然退得差不多了,裹了一身的泥,象只小泥猴子,睡眼惺松地傻笑起来。

雨停了,风挟裹着水气吹过来,凉飕飕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凉快的夏日清晨。

这一天以后,大家又在防震棚里住了大约半个多月,地震并没有来,公家终于发了消息,说是不会震了,请大家各自回家,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生活。

对于乔一成来说,生活远远不能正常。

在地震过后,乔一成真正地担负起一家子的日常生活的操持了。

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每天在转着同样的脑筋:到哪儿找点儿好吃的呢?

乔祖望每天给乔一成一些钱,叫他买菜做饭,如果有大钱的用项,必得要先问过他。

乔一成成了一个当家不做主的小丫环。

以前妈妈在时,也不是吃得多好,但好象妈总有办法安排好他们的饭食,周周到到,妈不在了,乔一成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发现,肚子一天比一天饿了,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吃啊,真想吃啊,什么都行啊。

母亲在时,肚子里不过有三两只小馋虫,而如今,肚子竟长出了一张小嘴,时时地细细地咬着啃着,让人不得安生。

长大以后的乔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饿则是肝肠寸断之苦,这痛这苦吃过了,什么都抗得住了。

开学以后,乔一成升了初一,可还在原先的小学里读书,这叫“戴帽子”中学。要读完一年后才正式升入中学。二强九岁了,读二年级。兄弟两个还是结伴上学,一路走时,路过早店铺子,二强总要奋力地吸着他的鼻子。

前一晚的剩饭要留做午饭,乔祖望厂子离家远,他带饭在厂里吃,回不来。乔一成做饭的手艺还不熟炼,怕耽误了下午的课,总带着弟妹们用热水泡泡剩饭就着小菜胡乱吃一顿,每天的早饭就顾不上了。

有两次,乔一成把家里偷养的那只芦花鸡下的蛋捧在手心里,想着当初母亲私底下给自己做的水泼蛋,忍了许久也没有再尝一尝那滋味。

鸡蛋留着加些葱炒上一小盘是可以做晚饭的菜的。

二强每天在上学路上总是会央求乔一成:哥,买根油条来吃吧,买吧买吧。

乔一成其实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买,钱倒够,可是粮票不够。

终于有一天,乔祖望多给了一两粮票,也许是他错拿了的,乔一成买了一根油条拆成两根与弟弟同吃。

二强几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还吮了好一阵子手指,说:哥,我刚才看见有人买了一套,一个烧饼包着两根肥肥的油条。我刚看见的,乖乖呀,他一个人吃一整套(一个烧饼包一根或两根油条,叫一套)。

乔一成被弟弟的呱噪弄得心烦:晓得啦晓得啦。

二强说:等我长大了拿了工资,我要每天买一套来吃!

二强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路走去,怀着将来每日吃一套烧饼油条的理想。

乔一成每天放学后先回家放下书包再进菜场买菜,其实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场的,完全用不着再多拐一个弯,但如果背着书包进菜场,他心里别扭得很。

菜再简单不过,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卖,又有豆制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葱红烧豆腐。

有时乔祖望回家早,有兴致,会叫乔一成多蒸一个蛋,点上两滴麻油,蛋上桌时他用竹筷尖儿将蒸的嫩黄的蛋划分成五等份,几个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儿,通常他的那份儿总会多一些,孩子们也不争,就是二强,会使点小心眼子,装做无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儿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乔祖望大约是头一天晚上多赢了几个钱,居然带回来一份盐水鸭!

坐上饭桌,孩子们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盘白嫩的鸭肉上,乔祖望一人分了他们两块,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捡了个鸭屁股就着酒,一顿饭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几个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门边巴巴地看着那青花的破了一个小口的碟子。

没有吃完的盐水鸭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着夜风,怕摆进碗橱里馊了。

晚上睡到半夜,乔一成听到二强小老鼠似地希希索索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们这屋的床背后隔了一道帘子,就有马桶。

乔一成心中明白也不做声,等二强又老鼠似地希索着上了床躺下,才小小声说:你去干嘛啦?

二强吓得差一点滚下床去,反应倒快,摸索着朝一成的嘴巴里塞了点什么:哥,别告我别告我!他央求着。

乔一成嘴里含了小半块鸭肉,不吱声了。他把那小块的肉含糖果似地含了半天,直到一点味儿也没有了才嚼着咽了下去。

乔祖望早起时望了望那碗鸭子,居然没说什么。二强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扬起来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气昂昂。

而之后,乔祖望托卖肉的牌友,居然买了一块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乔一成无师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进锅里炼成猪油,炼完后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乔一成就捡了一个放里嘴里。

那个香啊,香得乔一成哆索了一下,一团孩气地在炉边转了几个圈,抬眼就看见三丽牵着四美站在面前,两双眼睛溜溜地盯着自己咀嚼着的嘴巴。

乔一成一人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小块油渣,两个小丫头嘴里发出唔咩唔咩的声音,陶醉极了。

剩下的肉,乔一成加进了许多的干菜,烧成一大锅。这干菜又咸又香,烧成的菜久放不坏。

干菜烧肉的香气传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猛然想起,这干菜,还是妈去年晒的呢。也许上面有妈手上的香。以后吃不到了。

于是十分后悔放了那么多。

才想着,忽然醒过来,好一会儿没看到二强了。

这个家伙,一会儿不看着他,就有本事在家里翻东西吃,乔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们家的白糖是放在乔祖望屋里的,乔祖望相信糖开水养人,喜欢饿的时候喝一杯糖开水补一补。

乔一成急了,这糖是要糖票买的呀,可别给他挖得浅了一指,爸问起来,这小滑头一定不会承认,大家都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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