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太师傅(1 / 2)
曲陵南一脚踹过去,对方微微一愣神,随即浑身灵力自动形成威压,小姑娘脚尖连对方道袍都未触及,便被对方袖底一股强劲的疾风扫了回去。
然这一手于曲陵南而言却分外熟悉,当日于冰洞之中,她不知被那脾性古怪的师傅摔了多少回屁股,摔得多了,自然晓得如何应对。此时她虽如倒栽葱一般直摔地面,却不慌不忙,暗地里一提灵力,四肢百脉当中那道异常之气顿时充盈经脉,她腰肢一晃,双手一摆,行云流水般于半空中急转了个弯,脚下蹬蹬数下,宛若疾步上阶梯,用的正是孚琛所授的“云中梯”身法。
这身法简单易学,练得一层,修士踏空而行,脚下自有云梯级级而生,到达达三层以上,则可于半空悬立一柱香光景。乍眼一看有模有样,宛若高阶修士御风而行,实质上只能唬没见过世面的凡人玩儿。
原因很简单,每个修士自入筑基期后,皆有自己的飞行法器,低阶修士平素若灵石充裕,也能买个把飞行符、紫云鹤这样的代步工具,再不济,也还能搭哪位道友师长飞行器的便车,日行千里已是等闲,哪个还会辛辛苦苦去练这鸡肋一样的“云中梯”?
惟有孚琛这般不靠谱的师傅,才会拿这等无声大用的身法应付徒儿,也惟有曲陵南这般样样讲求实用的徒弟,才会把个小小的“云中梯”当成宝,为求不摔屁股,而暗地里下了心思琢磨。
今日一用,却意外地得心应手,曲陵南心中暗暗称道,师傅给教的果真都是好东西。她心里这么一想,对那无故趁人之危欺负师傅之人便越是不客气,小短腿于空中塔塔几步,顷刻间又跃起,再度一脚踹去。
那人自持身份,也不与她一个练气期弟子一般见识,见她不知死活,只冷哼一声,再度拂袖击去,只是他没想到这练气期弟子竟有些古怪,凌空一脚居然骤然变踹为踏,牢牢一踏,蹭蹭蹭又是几下“云中梯”,拐了个弯避开疾风,竟而挥起一拳朝他脸上打来。
那修士脸色一僵,自他入修门二百余年,从未见有练气期弟子如斯大胆,竟敢对金丹修士拳头相向。他随手一拨,不怒反笑道:“哪来的野猴子,也敢来我琼花撒野……”
一句话没说完,却见小姑娘虚晃一招,拳头骤然升起,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到他道袍上。
这一脚力道虽小,可损的面子却大,那修士登时露出怒意,大喝一声:“找死!”,话音一落手一翻转,登时一个刀刃便劈了过去。
只见紫光一闪,那风刃已被孚琛徒手化去,只见孚琛硬生生接下这招后,脸色便得越发苍白,开口说话也透着一股忍痛示弱之味:“玉蟾师兄,小徒顽劣,不懂规矩,是我教导不严之过,请师兄手下留情,待我回头定好生教训了给师兄出气。”
这玉蟾真人乃孚琛的嫡系师兄,两人差不多同时入派,可从小他处处被孚琛压了一头,百余年间已不知结了多少小怨怒,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早已非三言两语能断孰是孰非的了。往日孚琛傲慢骄纵却偏生修为精湛,进阶也比他快得多,他只得咽了这口气。今日孚琛负伤,修为大跌,此时不找回场子更待何时。
他跟孚琛斗了多少年,从未见他这等低声下气过,心下越发笃定孚琛的情况只怕比传闻更糟糕,不禁又幸灾乐祸,又心生惋惜。孚琛已然先示弱,他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可不能当面把事情做得太过,却能拿他的徒儿开刀,玉蟾真人当下冷笑道:“不敢当,你文始真人带出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本道孤陋寡闻,还从未于我派中见诸这般以下犯上,不遵门规的弟子,我是不敢领你的情,只怕师弟你也不能徇私。若个个弟子都如贵徒这样,那我琼花要戒律堂何用,要尊师重道何用?师弟,你我皆是长辈,可不好带头坏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孚琛果然面露恳求之色,无奈地低声吩咐:“小南儿,还不给玉蟾师伯叩头谢罪,快快求他网开一面,不要将你送去戒律堂。”
曲陵南正偏着头琢磨着下回踹着老道,脚印得踹得更圆乎,此时闻言,呆呆地问:“啊?”
“跪下,给玉蟾师伯谢罪啊。”孚琛一脸痛心疾首。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在自家师傅和那老道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将师傅脸上的无奈痛惜,玉蟾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看了个一清二楚,忽而有些明白了。她走了过去,问师傅:“要我给这老道士跪么?”
“嗯。听话。”
“为啥呀?”
“你是晚辈,不该冲撞长辈。”
“就是我年纪小不能先打人的意思么?”小姑娘好奇地问。
孚琛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嘴里却骂道:“让你认错就认错,罗罗嗦嗦什么?”
“是。”小姑娘不敢惹师傅生气,可她还是没想明白,于是跑过去问玉蟾真人:“我踹你不对么?”
玉蟾真人不同她说话,却对孚琛道:“师弟,看来你这徒儿不只顽劣,简直忤逆啊!”
自来忤逆乃是大罪,尤其在戒律森严的琼华派,一个弟子若被师长品行评为忤逆二字,几乎就判了此人要被逐出师门的命运。玉蟾真人一来心中恼怒,二来不怀好意,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将孚琛师徒逼入绝境。
可这师徒二人皆非常人,一个是狂妄惯了没把他当回事;一个是压根就没听懂他话里的险恶用心。玉蟾真人此番做派,好比俏媚眼抛与了瞎子,半点用也无。
曲陵南还是纠结于前一个问题,她认真地请教玉蟾真人:“请问,我才刚踹你,是真不对么?”
“连是非曲直都不明白,更遑论懂得什么师道纲常了,文始师弟,你还真是好眼光。”
“多谢师兄夸奖。”孚琛谦虚一笑,转头骂曲陵南,“还不认错,罗里吧嗦作甚?”
“可是师傅,我不明白我错哪了怎么认呢?”小姑娘困惑地皱眉,“拜师的时候,我不是发誓要凡事以师傅为先,一心一意为师傅打算么?难道旁的人做弟子无需如此?”
她仿佛还嫌不够乱,转头问那两名赶车的年轻弟子:“你们做人徒弟不用这样么?”
这两名弟子不过主峰上的挂名弟子,尚未有资格拜入哪位真人门下,当着两位金丹峰主的面,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半句不遵师道的话来,两人心中叫苦,面子上却不得不客客气气道:“师妹说的是,事师如事君,师恩大如山,我派弟子,不用说自然事事以孝心为先。”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大惑不解地问,“既然大伙都觉着自家师傅最重要,这老道欺负我师傅,我踹他一脚,怎的反倒成我不对了?难不成我下回见着这等事还得袖手旁观,任凭师傅被人胖揍一顿也只当没瞧见?”
她无所谓地抬头问她师傅:“师傅,你到底要我怎生做好?是现下认错,往后再不管你死活,还是现下不认错,往后还照料你?你明确说声,我都行,都照你的意思办。”
孚琛瞥了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玉蟾真人,心里笑得打跌,暗忖你个老匹夫想趁人之危?本道君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徒儿就能兵不血刃把你气个半死。
他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不露半分,反而呵斥道:“胡扯八道些什么?!回去给我抄《琼华经》一百遍,不抄好不许出房门!”
小南儿沮丧地垂下头,孚琛又万分抱歉对玉蟾真人道:“对不住啊师兄,我这徒儿都叫我惯坏了,不大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话可不敢当,令徒巧言令色,巧舌如簧,怎会是不懂事的顽童?分明是居心叵测的孽徒,小小年纪便如此,长大后焉是善类?你舍不得教训的话,不若本道替你代劳,带回去好生管教一番如何……”
此时一个柔和温润的声音徐徐传来打断了他:“玉蟾,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也能将你气得语无伦次,连居心叵测,代劳管教这等话都说出来了,这些年的养气功夫都哪去了?”
玉蟾真人脸色一变,躬身道:“弟子不敢。”
那声音又道:“孚琛,在外历练这么久,旁的没体悟到,就只体悟了纵容徒儿目无尊长?依我看,你这数十年也白历练了。”
孚琛不敢造次,忙收敛脸上故作的哀容,躬身道:“弟子知错。”
“一个两个都不是小孩儿了,一见面都还是那副争糖吃的模样?传出去,我看你二人在后辈面前还如何有脸。”那声音极为亲和,便是责难,也犹有三分温柔,然一番话却令两名金丹修士惭愧地垂下头,便是曲陵南也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好不懂事,这么大了还令这般好师长为己担忧。
她猛然间想起,自家师傅整日里装和气,可不就是这番做派么?原来他学的这位呀,可惜师傅学得阴阳怪气,与这声音的主人相比,简直邯郸学步,不可同日而语。
“这女娃儿,便是你收的小徒弟?”
曲陵南懵懵懂懂地站着,那声音奇道:“怎的也受了伤?咦,为何才练气期一层?”
“启禀师傅,小徒乃是因在上古冰洞内,助徒儿杀榘螂怪破阵时所伤。”孚琛恭敬地回答。
那声音欣慰地笑出声道:“临危不惧,这女娃儿倒是真大胆。”
孚琛微笑道:“是,她也就这点愚勇尚佳。”
“不错,你这徒儿倒比我的徒儿收得好。”
他这话一说,孚琛与玉蟾俱是脸色一变,同时躬身道:“弟子惶恐。”
“罢了,说句玩笑都受不住,你们俩真是越发无趣。小娃儿,抬起头来,让太师傅瞧瞧。”
曲陵南抬起头,她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颌下美髯飘飘的道长,面如冠玉,笑容可掬,宽袍绦带,翩然若仙,令人一见忘俗。有长相俊美到人神共愤的师傅在前,再见这位道长,小姑娘倒不惊诧于此人好看与否,而是莫名其妙有种自惭形秽油然而生,就好比赤足踏泥浆,却骤然进到别人家里光洁雅致的内室一般。小姑娘小心地挪后半步,她此时想起了,自己受伤以来,有日子不曾沐浴,才刚匆匆跟着师傅上车,也未曾洁面净手,甚至头顶发辫,由于自己手艺不精,此刻定然乱糟糟有若蒿草,若有面镜子抿抿就好了。
她有些不安,睁大眼睛瞧着眼前神仙似的太师傅,心忖这人瞧着也没多老,比自家师傅是大了岁数,如何就做得了这二人的师傅?莫非他自出娘胎便修行?他分明和蔼可亲,可为何旁人见了他,无不凝神屏息,为何自己见了他的笑,却反而觉着分外拘谨,便好似有无形绳索捆缚住手脚一般?
她自来自由自在惯了,平生头回觉着,在这样的人跟前,兴许是不该率性而为的,兴许该学那垂手伺立一旁的两名赶车弟子。
“倒是一副好相貌,怎的,阿琛每日瞧着自己那张脸不过瘾,寻个徒儿,也要照你的皮相上靠靠?”涵虚真君笑眯眯地道,“等这女娃儿大了,你师徒倒是可比上一比,看是向你求结道侣的女修多,抑或向她求结道侣的男修多。”
曲陵南听不太懂,但见周围的人都笑了,孚琛一脸郁结,依稀懂得这太师傅约莫是在取笑自家师傅了。
若是旁人,她自当要去维护师傅,可面对的是孚琛的师傅,师傅取笑徒弟天经地义,便是她平日难道让孚琛取笑得少么。小姑娘心里暗暗点头,看来有个太师傅也不错,在他跟前,自己师傅再会说话,也只有垂头听训的份。
“女娃儿叫什么?多大了?”涵虚真君笑完,温和地问。
曲陵南张大眼,一时间竟有些纠结,要不要告诉太师傅自己本姓曲呢?她尚未纠结完,就听孚琛在一旁替她答道:“叫陵南,今年大约十一岁。”
“十二了。”曲陵南觉着这个可以说实话,于是大声道,“腊月初八生的,我娘说我一生下过个年便算多一岁。”
涵虚真君微微颔首:“此女年少失怙,孤苦伶仃,殊为可怜,而命里行健,自强不息,却又可喜。只是灵根资质一般,如今经脉受损,修为又掉至练气一层,我琼华派内,便是外门弟子,随手指一个也比她强。这小姑娘要入你之门,直接升至内门弟子,只怕有些不合规矩。”
玉蟾真人插嘴道:“师傅说得极是,这不仅不合规矩,还有偌大隐患,此风一开,众弟子皆以为得凭师长偏爱,便能大开方便之门,则谄媚之气顿长,勤勉修道之风顿消,长此以往,于我琼华派只怕是祸非福。”
孚琛瞥了自家师兄一眼,淡淡地道:“师兄,似你这样的人才在我琼华呆了几百年师傅都准了,我徒儿不过稚龄幼女,呆着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师傅最是不拘泥旧例,海纳百川之人,能容不下我这点小偏心?”
“你!”玉蟾真人怒气上涌,想也不想,一个风刃便朝孚琛扔了过去。
孚琛还未有所动作,涵虚真君却喝了句:“放肆!”
元婴修士的巨大威压一释放,周围弟子莫不跪倒在地,孚琛闷哼一声,脚下一软,也坐到地上,玉蟾真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虽苦苦撑着没跪倒,可脸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怎的,还不服气?”涵虚真君提高声音。
玉蟾真人面露颓色,躬身哑声道:“弟子不敢。”
涵虚真君直直盯着他,盯到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脚下不住打颤,这才收起威压,道:“便是你们结成元婴,化神羽化,也是我涵虚的弟子,我在一日,见尔等不肖,总还说得。”
孚琛忙道:“是,请师父教诲。”
玉蟾真人嘴角抿了抿,终究还是说:“请,师父教诲。”
“你啊,”涵虚真君叹了口气道,“我当日亲传弟子,只有四人,你们大师兄早早陨落,二徒儿不耐修行,整日里在凡尘俗世游手好闲,连门派都不回。有点出息的就剩你们两个,可你们看看自己,老大不小了,却仍然学不会同门手足为何意。玉蟾,你师弟此番内伤不愈,修为大跌,你不帮衬便罢,如何能落井下石?你扪心自问,若传出去,我涵虚一脉亲传弟子如此不堪,这主殿之位咱们还有没有脸继续呆着?”
玉蟾真人面露愧色,道:“弟子错了。”
“孚琛,你莫以为师傅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涵虚真君话锋一转,严厉道,“你自来持才自傲,目下无尘,同门师兄你可曾真心敬重过一分一毫?莫要以为火系单灵根便如何了不得,修行一门,修的是品性道心,修的是天地感悟,你自己想想,这百十年来迟迟无法金丹大成,焉知不是你素日心性高傲所致?怎的,你莫不是想从我琼华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变成最老资格的金丹修士?”
孚琛如遭雷击,面色大变,俯首道:“弟子,错了。”
“都给我回去闭关反省,一年不得出峰!”
“是。”
玉蟾真人没再多说,带了弟子行礼完毕后便御剑离开,孚琛还呆在原地,试探着道:“师傅,那我的徒儿……”
“好好的女娃儿给你带着也得被你教坏!”涵虚真君没好气地道,“留在我这,就从普通内门弟子做起,你莫以为门规戒律都是说着玩的,哪天你坏了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找上门,师傅定然不会管!”
孚琛低下头不语,转头看了自己徒儿一眼,欲言又止。
“罢了,”涵虚真君伸手摸了摸曲陵南的头发,温言道,“小丫头,先跟着太师傅吧,你师傅有伤,又要冲击元婴,没功夫照料你,修门一途许多事,我看孚琛也是乱教一通,你都需从头学起……”
曲陵南看着自己师傅,问道:“师傅,我留这,那谁照顾你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