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驳火术(2 / 2)
“就是给你找个好夫婿。”孚琛摇头笑道,“我修士之门无婚配一事,然自来有的是结成双修道侣的,你放心,待你长大了,师傅会亲自为你把关。我的徒儿,当万人仰慕,只堪配绝顶凌云之人。”
曲陵南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练好青玄心法与配人会扯上关系,她想起娘亲的嘱托,不甚放心这个爱妆模作样的师傅,便问:“做道侣是不是要睡一块?”
孚琛一顿,道:“估摸是要的。”
“我娘说了,一男一女睡一块得三媒六聘,那个拜天地之类的,总之必须做很多麻烦事才行。”小姑娘振振有词道,“不能说睡就睡的。”
孚琛脚下险些踉跄,他顿了顿,方道:“放心,到那时,为师定不叫人欺负你便是。”
曲陵南好说歹说,她师傅皆万般不情愿服下那颗她千辛万苦取来的蟠哲鱼兽丹,仿佛服下那玩意会令他顷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里皱了皱眉,心忖这师傅就是欠的,欠饿肚子,欠吃苦,欠受冻,欠受伤,欠这世间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碌的种种烦扰,因而诸多挑剔,嫌这嫌那。
对付这种人也简单,放着他不管,扔一处干干脆脆关个十天半月,包管就老实了。
可她不敢。
不敢就只好找理由说服自己了,曲陵南心宽,转念一想,天行不均,老天爷就是不公道,有些人生来注定无需受苦,有些人生来注定蝇营狗苟,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栖息的岩洞后,小姑娘比着她师傅的德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觉得不像,呸了一声,终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师傅就跟她那个万事不管,只耽于柔肠百结的娘亲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们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践得不晓得成什么样。
算了,师傅身子骨不好,偏又爱穷讲究,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曲陵南叹了口气想,明儿个还是受累些,继续下水找些凶兽,师傅不爱吃鱼的,找些虫子总行了吧。
可惜她打不过人脸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条,师傅接兽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可惜她第二日下水再无好运,第三日、第四日接连着一无所获,漫说魜偶蛇了,连蟠哲鱼也见不着一条,水里头仿佛被人搀进无数桶泥沙,浑浊得紧,越往深处游,越伸五指不见。曲陵南好不容易杀了一条说不上名的小鱼,提溜了上岸给孚琛,哪知孚琛看都不看,她再欲劝说吃两口,话还没讲,就被师傅一指头掀翻了个跟头。
曲陵南怒了,爬起来想说他,却忽而想起这师傅就是毛病多,说也是白说,不觉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站住,”孚琛冷声问,“哪去啊?小丫头,还敢给我脸色看了?”
曲陵南转头,忍了忍没忍住:“师傅,我可不是给你脸色看,我是觉着跟你说不通。”
“你说都没说,何以见得说不通?”
“这不明摆着的吗?”曲陵南耐着性子同他讲,“我晓得那鱼大抵是不合您胃口,可这冰洞里头能有这个不错了,您再想讲究,也得有讲究的条件,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还非讲究,这不瞎耗费工夫吗?我看您就同我娘一样……”
“孽徒!你胆敢将我比一凡人愚妇?”
曲陵南见势不好,忙抱头就跑,回头笑嘻嘻冲孚琛道:“师傅,您别生气,我保证明日下水潜深点,给您带点好的吃还不行吗?”
“滚!”
曲陵南赶紧脚底抹油跑远,边跑边嘀咕,这个师傅谁说跟娘亲不同了?明明就是一样的心眼小,记性又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记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来覆去在心里过个千八百回不罢休。
颠过来倒过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烦。
可正因为这样,反倒让她心中生出真心的亲近。她自来只与这样的人相处过,也惯了照料这样的人,当初一个哭哭啼啼的娘亲也没见得难倒她,现如今多了个挑三拣四诸多嫌弃的师傅,小姑娘也没觉得多大回事。
且有了师傅,似乎自爹娘死后没想好做什么的内心又重新找着奔头,打杀凶兽,勤练法诀这等无趣之事,做起来也有了理由。
甚至连那遥不可及的升仙之途也并非那么无聊,做个神仙最起码的好处在于,想弄个什么稀罕物把师傅的身子调养好喽,也不再是这么为难的事。
那便修炼吧。
曲陵南严肃地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伸出两根手指头,回忆孚琛做过的手势,反手屈指,将灵力运至指尖,试图点出一簇火苗来。
这是孚琛当初应承教她的“驳火术”,整个玄武大陆几乎每个低端修士皆会的基础小法术,攻击力微弱,然耗灵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喷出炫目耀眼,能给予初学者信心,故成为众多修士初练法术之首选。然这一法术太过低级,其变幻出来之火质最是寻常不过,不仅无法炼丹淬器,更无法与地火真火等相提并论,故修士们多浅尝辄止,随着修为增加,接触的法术选择多,“驳火术”便多半被弃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系变异单灵根,驳火术于他实在太过小儿科,他将之传给曲陵南未尝没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却心满意足,觉着师傅待她真是没得说,这法术太好了,会这个,往后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买火折子,这一年到头得省多少个大钱?
可她没想过,就这么个简单的法术,她却怎么也练不会。
曲陵南已经照那口诀练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灵力运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热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骤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满脸通红,练的手指发颤,仍然无法运起哪怕一点小火光。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笨练错了?可师傅明明说过,练气期过二层的弟子,使驳火术便不在话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层,为何却练不成呢?
曲陵南练了半天没出个所以然便不耐烦了,拔出师傅给的小短剑铿锵一声砍到身边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脸想,莫非我真练不成?
她再度举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诀,练青玄心法攒下的灵力再度游走,过经脉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无结果。
小姑娘犹自不甘,又甩了几下,别说火苗了,连火星都看不见半点。
她并非生性执拗之人,既练不成便也不强求,返回蒲团盘腿坐下,闭目想,这火只怕与她相冲,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而一探体内灵力也似乎又从涓涓细流变成干涸溪道,这法术只怕自己练错了,师傅分明讲过的,驳火术只为低端法术,耗费灵力极少。
可现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层的功力,却所剩无几。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识内视,只见丹田之处那团蒙蒙的气息透着隐隐火光,似乎又长大一圈,几乎要填满整个内海。这团东西外部虽笼罩着白雾,然内里却犹若有些裂缝,透着刺眼的光。
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一般。
有什么会破壳而出?小姑娘让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她赶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么不该吞的东西,又觉着这气息自下山始便蛰伏丹田,古怪的紧,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盘踞内海,那这玩意在自己肚子里可呆得够久了。
然那时候,她忙着安葬娘亲,下山杀爹,哪有机会去吞下不该吞的东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觉着这事不能小觑,不管这团东西是什么,总归是着落在自己身上,肠穿肚烂之类的滋味她可不想尝。小姑娘以神识强行想撬开那层外壳般的迷雾,可没成想,那东西真如雾气一般,缺口刚刚拨开一点,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雾弥合上。
只这会功夫,她便累得脑瓜子发疼,先头灵力又耗费殆尽,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歪在蒲团上。
就在她闭目喘息之间,却分明感到那团迷雾逐渐扩散,几欲将神识笼罩住,她宛若置身无边云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雾苍茫。然迷雾深处,却有耀眼光线明灭不定,仿佛前头有无穷宝藏,诱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见着那内里的东西是什么?她一念之间,忽而发觉自己真个超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是实实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识内视,神识不具形体,不谙具象,这一步,到底是怎么踏出的?
曲陵南惊诧地低头,见着自己穿着破破烂烂布鞋的一双脚,她师傅有穿旧的道袍相赠,可并无穿旧的鞋履相送,这双鞋,还是她下山之时于河魏城内自己添置,买的是男孩样式,买完鞋她转头跟人讨了一碗水,就在那里,她平生头回知晓,自己的亲爹有个绰号叫傅半城。
如今忆起也不过数月前,却恍若隔世,这双鞋陪她一路历险厮杀,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内海?
沿着鞋往上,洁白的道袍,这衣裳怪得紧,不破不烂,不脏不湿,再往上,是她一双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确定自己全须全尾都进了内海之中。
可若自己钻入了自己的身体,那到底哪个才算她实有的身体?哪个才算实有的她?
是现在摸得着这个,还是外头的那个?
小姑娘顿觉脑子迷糊,她皱眉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雾似乎越发浓稠,且渐具质感,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骤然睁开眼,强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用手挥开周围的迷雾,虚实相叠,无有相容又如何,谁晓得鸿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须执念于形我?我在我之体内,我仍是我,我于我之体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着这一匪气十足的念头,却不知已不知不觉间有所参悟,对这个无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参悟领会,于她也不过豁然间的心胸开朗,呼吸顺畅而已。她稍一动,即见眼前迷雾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渐退散,眼前一片开阔大地,无边无际,小姑娘面色坚毅,大踏步上前,识海深处,一团椭圆形金光静静卧着,那光璀璨却不刺眼,炙热却不灼人,宛若在此间躺了千万年,与她呼吸相依,休戚与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细小的手掌贴着那团光,随即深深陷了进去,顿时那团光化作片片光点,四下散开,又通通涌入她身体,融入血脉,化于无形,小姑娘低头,只见自己全身发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浑身上下就如被温水包裹,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就在此时,内海中风起云涌,以目之可见的速度钻出春草,绽开夏花,瞬间又秋色瑟瑟,随即大雪隆冬。
枯荣一瞬,四季一息。
骤然间,小姑娘脑子里忽而涌起这么个念头,人为何要修仙?
是见四季枯荣于俯仰之间而不动声色么?是握天地裂变于一念之间而不为所动么?
那也太过无趣了。
她抬起头,仰天长啸,啸声之中内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只觉眼前一黑,额头不知磕到什么硬物,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曲陵南疼得一下睁开眼。
她一下从内海中跳出,额头磕到一边的石笋上。
曲陵南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轻盈,之前丧失的灵力又充盈于经脉当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转,心随意动,一簇纯净的火苗跃然指尖。
之前怎么练也练不好的“驳火术”,此时却能轻易做到。
只是这火与寻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干净澄明的蓝色,凑近去,炙热之余,却有微微寒意迎面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识一探体内,只觉经脉宽度与前说差无几,然她用心感知,却能觉出每道经脉内里均似散发暖意,这等异象,若非本人却无从察觉。
自己就像由内而外重塑了身体,可偏偏由内而外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曲陵南现下也略微懂点修炼级别,练气期三层,青玄心法三层,三系灵根,她看起来没有一点改变。
可她自己却分明能感到那种脱胎换骨的轻盈和超脱,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巅,俯视众生,世间诸等功法修炼,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时,曲陵南忽而听见师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小南儿,速来寒潭边。”
曲陵南惊奇地道:“师傅,真是你吗?”
“当然。”
“你真不是会说话的妖怪?”
“瞎扯什么,此乃传音术,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快给为师滚过来,不然再让你摔跟头!”
“哦。”听见摔跟头三个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来边跑边说,“师傅师傅,我有个事跟你说,我刚刚……”
“闭嘴,为师现下忙得紧,没空。”
“你忙什么呀?”
“忙破阵!”孚琛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兴奋,“你我师徒二人,终算有望离开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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