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破阵出(1 / 2)
曲陵南奔去寒潭所在的大岩洞时,她的师傅孚琛已在潭边虚空画出无数的符纹。
这事若搁在以前,曲陵南大概会以为她师傅跟村口跳大神似的玩请仙附体画符吐火等一类瞧着热闹可未见得有用的事,可现下她脱胎换骨一般,呼吸行走皆比以往不知轻灵多少倍,耳力目力也大有获益,再瞧师傅的动作,端详了一挥,小姑娘逐渐发现师傅的动作落她眼底似乎变得相当慢,慢到起承转合,指端划痕,全多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煞是惊奇,初时以为自己师傅是体虚导致动作缓慢,可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师傅的动作并不慢,不仅不慢,且翻云覆手间坚毅果断,虽只虚空画符,然却若手持金刚钻凿刻硬石般力道凌厉,且落指之痕繁复无比,却又复行云流水,宛若分花拂柳,燕子掠水,配上他长袍宽袖,相貌俊雅,真有说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瞧了一会颇有些遗憾,为何师傅不以跳大神一类为生?村镇间的傩礼巫舞若由他来演,不知道会好看成什么样。
可惜他非要做什么文始真人。
小姑娘遗憾地啧啧摇头,她把视线从师傅脸上转到他手上,这一瞧,却觉再也挪不开眼。只见师傅漂亮的指尖所过之处,似有看不见的处处涟漪被悄然划开。小姑娘微微皱眉,运起灵力,凝神望去,这回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真的,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水雾,师傅的手指过处,水珠溅开,一道细微的金色刻痕悄然于他指下结成。
曲陵南再看远些,这才发现,寒潭之上,密密麻麻,都布满金色细线,这些细线结成极为精巧的网,大网中套着小网,网中又布满看不懂的符纹咒语,寒潭正中央,金线逐步堆高,渐渐将那个口子收紧,她师傅手一收,掌心灵力输入,顿时整个网都被注入火红色的光芒,耀眼的火光中,一个硕大无朋的符咒之网笼罩住整个寒潭。
孚琛脸色苍白,微微喘气,嘴角却勾起踌躇满志的笑容,他转头对小姑娘招招手道:“过来。”
曲陵南忙跑过去,她师傅将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引到符网之下,柔声道:“乖徒儿,站这别动。”
小姑娘很喜欢跟师傅挨近站着,她虽不动,却从储物袋中将那柄小短剑抽出,回头问:“师傅,可是又要我做诱饵?”
她的目光天真无邪,有种无知无畏的坦然自若,孚琛一愣,他原本已打好腹稿,那些哄骗许诺、师道孝义简直张嘴就能来一大通,然而准备好的种种话语却在曲陵南这句如此直白的问话面前憋了回去,鬼使神差地,向来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便是卑鄙无耻也能大义凛然的文始真人,在这一瞬间,竟然以同样直白的方式,点了点头。
小姑娘“哦”了一声,自己又往前站了半步,问:“师傅,站这可对?”
孚琛看着她,曲陵南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眼睛亮若星辰,目光清澈坦荡得宛若世上任何的阴司污垢全然不入她眼。
可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是上古岩洞‘地法天功大阵’的死门所在。
这个方位,正是孚琛费了一番工夫才计算精准,曲陵南说得半点没错,死门需要诱饵,他一早就打算把这个便宜徒儿骗到那上面站着。
孚琛于符术阵法上颇有涉猎,虽不精研,也有不少心得,但上古“地法天功大阵”乃虚实相容,变化多端,威力非同小可,又有护阵伴生的高阶凶兽无数,孚琛推演了多少年也摸不着生门何在,死门又何在。这回曲陵南误打误撞带回那颗蟠哲鱼丹,却一下点醒了他。这几日他频频下水勘探,终究发现此阵每隔一甲子会轮转阵门,届时南火转北水,东木便西金,生地变死地,水中凶兽皆为阵而设,依阵而生,阵门变化,皆随阵而迁,这便是小姑娘下水却不见凶兽的缘故。
而她打杀的那条蟠哲鱼,却显然是受阵门轮转影响过甚,一时半会寻不到该去之处,凶性大发,也得亏只是蟠哲鱼,不然小姑娘在水中性命堪忧。
死门之位,却又是阵眼之位,此时错过,便又要等上一甲子光阴,曲陵南是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对孚琛而言,这便宜徒弟出去后还有大用,倒也未必真要让她送死。只是骤然之间,接触到小姑娘清亮见底的眸子,孚琛忽而没来由有了一丝担忧。
这种情绪很陌生。
孚琛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也许是这傻徒弟没准会陨落在此,也许是这傻徒弟活下来后说不定会对他心生怨怼,也许是往后的日子,这孩子没准也会慢慢在吃亏中学得精乖,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唠唠叨叨将自己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烦人声音。
莫名的,孚琛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的师傅还没想明白,便已对自己的傻徒弟脱口而出道:“莫怕,师傅在此。”
话一出口,孚琛便以后悔,他完全无需如此作态,自来事师如事君,修行弟子,便是师尊让徒儿赴死,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何须多说一句废话?
可曲陵南听了这句废话后,却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扭头冲他咧嘴冲他大大傻笑了一个,笑得孚琛尴尬起来,险些恼羞成怒亲自把她踹下水去。
曲陵南脆生生地道:“师傅,我才不怕咧。”
“不怕等会就让凶兽吞了你。”
“我会先宰了它。”小姑娘絮絮叨叨道,“师傅,咱们快些动手吧,早些出去早些给你找大夫找药,冬天要来了,你身子不好,在这呆着始终不是个事。”
孚琛抿紧嘴唇,过了良久,他在自己都不知为何的状况下,慢慢解释道:“小南儿,你所站之处,乃此上古冰洞阵法之死门所在,此处虽为死门,却死中带生,变化万端,为师推演许久,终能确定此乃阵眼之位。这位置需一个人站着,引那守阵凶兽出来,但你莫担忧,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儿,不会让你有事……”
“师傅,你别罗嗦了,我且问你,若我站别处是否便无危险?”
“未必。”
“我站此处是否于破阵有用?”
“正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尽快把事了了,比什么都强。”
她话音未落,水面突然泛起一层涟漪。
水圈起初只是小小的圆圈,随即水波开始搅动,孚琛微眯双目,手指灵力运出,曲陵南头顶的符纹骤然变大。
地底开始不稳,水潭深处的轰鸣声一阵强过一阵,整个石洞开始晃动,咔嚓一声,曲陵南脚下站着的地面,竟然裂开好大一条缝。
孚琛脸色一变,拂袖就要卷起曲陵南的腰将她拉开。
可电闪雷鸣间,那地面突如其来整块陷落,就如水底冒出一个吸力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将曲陵南连人带石,都给卷了下去。
水下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兽鸣,孚琛当即冲天而起,左手一道极厉火焰直劈了下去,右手同时甩出,直直探入水中,猛然一拉,将曲陵南整个人湿淋淋地拖了出来。
虽只瞬间工夫,小姑娘被拉出来时却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孚琛来不及查看她伤了何处,顺手将她塞到身后,口念法诀,金色符文转动急速,万道金光齐齐射入水中。水内传出一阵剧烈抖动,孚琛再不迟疑,左手托起,一柄巨大的璀璨火焰刀当空出现,刀刃朝下,随时待命。
“师傅,那东西受伤了。”小姑娘忽而在他身后道。
孚琛惊诧地看她,曲陵南握着自己那柄下品法器晃了晃,孚琛此时才发现,那剑尖处有血色红痕。
“我才刚掉进去时剑尖朝下,没刺空,”曲陵南镇静道,“那东西皮不厚。”
她没跟师傅说的是,掉水里时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可她却能闭眼以神识外探,她见着一只触须众多的庞然怪物,它双目大如牛眼,灿灿发光。
小姑娘一分犹豫都没有,举剑直接就刺了过去。
孚琛早料得此“地法天功大阵”守阵眼凶兽不是那么好对付,早已祭出“紫炎刀”严阵以待,然当地动山摇的动静传来,地下罅隙裂缝之处渐渐弥漫出一道道黑墨般痕迹,孚琛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禁动容,他喃喃道:“居然,居然是榘螂。”
“那是什么?”
孚琛微眯双目,没有作答。
榘螂,凶兽榜排行第一,传闻中的上古凶兽,触须众多,剧毒无比,每个触须上均布满吸盘,能于瞬间将一个人的血肉活活吸干。它虽体积庞大,却行动敏捷,悄然无声,犹若鬼魅,最喜吸食修士血肉灵体,而被这种畜生吸干的修士,魂飞魄散,永无超生。
这种东西典籍中有记载,然便是孚琛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世上尚有活着的榘螂。
凶兽之所以为凶兽,除了其生性凶残,形态丑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凶兽无法修妖修一道,于修士补益不大,且自具先天天赋,并无灵性渐修,兽性天然,难以驯服,与灵兽无从比拟,与修妖之妖兽也不可同日而语。故修士一般都不愿去主动招惹,否则一场恶斗下来,能不能宰杀了凶兽另说,便是宰杀了,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往往只获一身皮肉,抑或一枚鸡肋般的兽丹,当真得不偿失。
玄武大陆若非剑修一道,需实战中增修为,寻常术修符修,名门正派中的师尊们皆对门徒循循善诱,遇凶兽需谨慎为之,不可争强斗胜,不可恋战嗜杀。
孚琛的师尊也是如此告诫于他,孚琛修道多年,命丧于他手中的人怕是比凶兽多,他自来精打细算,不做没益处的冒险,宰杀凶兽犹如鸡肋,若不是后来练紫炎秘文需补充水系凶兽兽丹,他连蟠哲鱼、伛偻虫一流都懒得动手。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高阶凶兽,都没这段时间见得多。
魜偶蛇已是百年难遇,现下又迎来了只闻其名的上古凶兽榘螂。
孚琛忍不住叹气,似乎自他收了这个徒弟后,冰洞中原本毫无变动的日子,越过越刺激。
孚琛双目微眯,他金丹后期修为,若正面相抗这浑身是毒的怪物,赢面并不大,且琼华一派乃修行正统,讲究修心领悟,专修的是符修术修、阵法炼器一流,可论到赤膊上阵,单打独斗,却非他们所长。故琼花一派修士甚少逞凶斗狠。
可孚琛本就修的是与琼华弟子路数迥异的紫炎秘文,自他修炼此功法以来,瞒着门派中人,谨小慎微,低调从事,然“紫炎秘文”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刚猛功法,敌人愈强,激发潜能越甚,他从未试过抛开顾虑,放手一战是什么感觉。
紫炎刀遇强则强,迎难而上。面对一般人终身难遇的上古第一凶兽,孚琛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豪情,他想不靠法器,不用灵符,以力相搏,以强制强,试试“紫炎秘文”威力几何。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洞地下块块陷落,黑色的潭水瞬间喷涌而上,与此同时,孚琛一把抓住曲陵南的后领直直飞起,手一挥,一团光球将她整个团团罩住,悬在半空。
孚琛冲她微微一笑,手一抛,将曲陵南连人带球被远远丢开去。
曲陵南挣扎起来,却发觉自己竟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光膜,她大声道:“师傅,我也来!”
可她的声音同样也穿不透这层古里古怪的光膜。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凌空而飞,左手一伸,巨大的火焰刀当空往下猛力一劈,墨色水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水色墨黑,污浊冲天,当空却有一人蓝袍鼓风,翩然若仙,右手一抓,一个耀眼夺目的火焰球随即朝那虚空处丢了过去。
哗啦一声,火球入水,宛若有生命般越转越快,地下漫延开的水泽一遇这火球,无不被蒸发殆尽,水潭越来越浅,一条长长的触须悄然伸出。
孚琛左手迅速化出火焰刀再度劈下,那根触须瞬间被斩断,可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利惨叫霎时间穿破耳膜般突袭而来,孚琛脸色一变,嘴唇抿紧,曲陵南却觉胸口剧痛,她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满嘴腥甜之间,小姑娘忧心师傅,顾不得擦干血迹,抬头望去,却见无数条巨大的触须破水而出,纷纷涌向师傅所在之地。那些触须根部均张有圆状吸盘,一张一合,犹若无数张贪婪的嘴,循着本能奔往血肉之躯。小姑娘心下大急,晓得那水下被她刺了一剑的鬼东西这是要攻上来了。那玩意体积庞大,黑墨墨一大片,若尽数而出,只怕连这大岩洞都要被填满,那还打什么?直接被它挤死算了。
她从那些无牙的小吸盘处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感,曲陵南目不转睛盯着那无数小吸盘,盯着盯着,她突然间明白,恐怕那庞大体积,骇人的力道皆不是那怪物真正要人命的地方,它的厉害之处,在这些小吸盘里头。
可师傅却对此无所察觉,他与那怪物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冰洞已成火洞水洞,一时间火焰刀光芒四射,璀璨夺目,墨色毒水四下飞溅,所腐蚀处,石笋断裂,碎石乱飞。
小姑娘想喊,师傅你别只顾着砍断触须,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才是啊。
可外头的声音传得进来,她的声音却传不出去,非但传不出去,连她的气息都被隐匿起来,那些触须滑动得四下都是,然而却好像没一条发现她一般。
曲陵南急得四下乱撞,她心知师傅是为她好,罩着她的光球分明是什么法器,将她严严实实包裹在内不受损伤。可她不要这样在一旁瞪眼干等着,她已然眼尖发觉,地下被斩断的触须又蠢蠢欲动,似在蓄势而发。
曲陵南瞬间拔出短剑,冲着光膜连刺数下,却刺不穿这琼华派出产的高级货。她扑到光膜上,焦急喊:“师傅小心,师傅那些玩意又动了!”
没用,可人在万般焦急的状况下,便是明知没用,也少不得要试试。
她师傅被怪物团团包围,而水位上涨,那怪物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头颅正徐徐冒出,曲陵南并不知晓这种上古凶兽的特性,可她却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自那怪物脑中所思所想能有些许反射到她脑袋一般,她盯着那个圆溜溜的头颅,不知为何就是能断定,怪物出水之时,便是它享用猎物之时。
它要吃东西没问题,可它要拿自家师傅当饭吃可不成!
出言提醒已行不通也来不及了,怪物触须忽而发动齐齐进攻,孚琛手持火焰刀杀得干脆利落,然而就在此时,地下那些被斩落的残肢齐齐飞起,瞬间团团扑去,孚琛右手法诀不停,紫色火焰将自己围住,毫不留情将扑来的断肢烧灼殆尽,曲陵南一瞥之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瞧见,那怪物的头顶不知何时长出一根长长的触须,悄然迅速地突破紫色火焰的包围圈,顶端吸盘,一下咬到师傅肩上。
师傅身上穿的可不是什么法衣,小姑娘亲手摸过,那只是件寻常不过的道袍罢了。
那道袍虽总是干干净净,可它真的不防水,不御寒。
小姑娘当时还觉着师傅很穷,好的道袍让给自己穿了,她心里过意不去,还同师傅叨叨过往后要赚点银子为他换件新衣裳。孚琛听后大笑道,好哇,他文始真人若要换新衣裳,可必得是上品法衣。
上品法衣多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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