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忆岁月(2 / 2)
时金人围攻,兵临城下,郭京拔下白旗,举黑旗为令,不久金军即攻上城。而这时,郭京却言要下城作法,当即逃离,汴梁沦陷。汴梁城破后,城中就有人散布流言,言张家通敌,不然为何郭京只让张叔夜一人上城,且金人入城后,更是善待张氏兄弟二人,虽然张叔夜随二圣北狩,但张氏兄弟俩却安然无恙地留在了汴京,赐了锦绣宅院,还授了高官厚禄,连张夫人也被封了诰命。
由此,张氏兄弟背着父亲卖国求荣的流言便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东京,言之凿凿,似有实据,连崔洵和何琼芝在南渡途中,亦有耳闻。
虽然,之后张叔夜白沟自缢,张伯奋服毒殉国,张夫人自刎明志,无不证明了张家人的忠义与气节。但曾为金人之傀儡皇帝的张邦昌在还政赵宋官家之后,却云张伯奋确曾有通敌之实——在他做“皇帝”期间,那金鞑子曾私下里透露于他,张伯奋曾与金人主将以非常之手段有过书信往来。虽这个秘密并非那金鞑子明言语之,但其意昭然,确凿无疑。
朝中诸人听闻此事,大骇不已,惟有那梁溪先生不信其言,直斥其诬枉忠良,为了卸责诿罪,而故意矫言欺众,实乃国之贼也!张邦昌自辩不过,除了以唾洗面,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反驳。故而,张伯奋通敌叛国一案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到得今日,张邦昌死了,梁溪先生也去了,而这个案子的是是非非却依然活在人们的口舌之中!
每当胡尘飞扬之时,人们北望神州,总会情不自禁地怨恨起当年流言中的当事人,不管流言是否被证实,不管当事人是否被冤屈,他们的情绪和情感都会凌驾于道理之上。毕竟,神州陆沉、家业沦胥,这样的伤感,这样的仇恨,并不能因为这一个人的死而一朝泯灭。
在金人破汴京城之前,杏娘的母亲把女儿托付给了何琼芝,也把生的希望让给了何琼芝,她们曾约定在金陵重聚,但是还没等崔洵和何琼芝抵达江宁府,杏娘父母的噩耗便先一步抵达了江宁。何琼芝遽闻消息,悲恸过度,遂致小产,此生未有再育。
而她唯一的儿子也在南渡的途中失足溺毙于秦淮河中。这无疑是给这对夫妇悲上加悲,痛上加痛,然而,他俩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儿子收殓,金人的铁蹄又再次催逼着他们不得不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他们在积骸如山的漏泽园中匆匆埋葬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在那里,他们目睹了“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的人间惨剧,也就是在那里,他们捡到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弃婴。
这个婴孩的父母没给她留下一字半句,也没给她留下一件信物,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襁褓都没给她留下,就像是一件带不走的行李一样被丢弃在道路旁。何琼芝见之哀怜,便收留了她,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缃。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杏娘每天行走在孤独无依的旅途之中,停下来的时候,她时常一个人静静地颙望那布满阴霾的天空,天空之中,有一只失群的小雁儿,虽然它孤身一人,但它依旧拼命地往北飞着,好似那里有等着它的父母。
自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何琼芝突然发现杏娘已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甚至连眼泪也很少见到了。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当苦难逼着他们往前跋涉的时候,也在逼着这个小女孩快速成长。以前,她总觉得杏娘和小缃都是一样不幸的可怜娃儿,可事实是,小缃要比杏娘幸运的多——她还没有懂事,那段被父母遗弃的悲惨历史虽然写进了她的人生,却没有在她的人生中留下明显的痕迹,所以,她是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凄苦的孤独感的。
小缃懂事后,何琼芝便让她去到杏娘的身边,她希望小缃的笑容可以让杏娘那颗孤独的心得到些许慰藉。然而,今晚,当她发现小缃偷偷将杏娘的所言所行,事无巨细一一报知于周秉仁周管家的时候,她的心噔地一下提了起来。
她没想到当年她苦心安排在杏娘身边宽慰杏娘服侍杏娘的女伴今日竟成了监视主人通风报信的细作!她没有细思也不敢去细思周秉仁一个管家何以要打探主人的言行举止,她只思量着要赶紧把小缃从杏娘身边调离。尽管她也明白,杏娘和小缃感情深厚,硬行支调,会惹杏娘伤心,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而另一厢,独坐愁城的崔洵敛眸凝思,愁眉深锁,颠簸的马车让他无法安静,跳动的烛火也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直到马车经过车马喧阗灿如白昼的夜市时,他内心的烦愁才稍稍安宁许多。恍惚间,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影子。
靖康元年,在金人第二次围困汴京城之前,一夜,张俊突然派人来到他的宅上委托他办一件事情。那人临去时,崔洵曾瞥见他将一支银钗和几封密函收拢在一起,并贴身藏入怀中,十分谨慎。时崔洵也觉得奇怪,但他不过是个听命办事俯仰唯唯的人,不好过问;况且那支银钗也甚是普通,想来也不过是那送信之人的体己之物,所以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刚刚,他再次见到了这支其貌不扬的银钗。
时隔多年,为什么它会再次出现?到底是谁送来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当年的事?崔洵在心底反复的思索着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非但百思不解,还疑窦丛生。其中,让他尤为不安的便是那锦盒底下的那两行诗。与何琼芝一样,他所在意的也不是那两行诗的内容,而是那两行字的字迹。
“那不是他的字吗?他不是死了吗?”
忽而一阵阴风从他身后呼哨而过,惊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骇然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温暖的罗床之上了。他觉得口渴,便起身步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热的,正适口入喉。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了提肩上的长袍,漫不经意地往帘外觑了一眼。
时,浮云闭月,江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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