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 海 潮(1 / 2)
绮素出生时,西京刚刚降下一场大雪。
时为显德元年三月,本该春光正好,不想突然间便大雪纷飞。城内纷纷传言,天降异兆,难道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绮素之父、中书侍郎韩朗恰在那时被贬为振州司马。
振州位于国朝南端。这里没有西京的恢宏庄严,也缺少东都的似锦繁华,只有滚滚的浪涛与海上无尽的礁石。贬谪至此,是皇帝给这位触怒他天威的臣子最严厉的惩罚。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绮素从记事时起,就无数次地听到父亲这样说。
振州买不到京都佳酿。幸而这里气候炎热,盛产瓜果,当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这些酒虽不及京中好酒凛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韩朗常会在饭后饮上数杯甜酒,每当他微有醉意,就喜欢絮絮地对绮素说话。
他最喜欢谈论的便是西京,而他对西京的描绘,也总是从绮素的出生开始:“你出生于三月,是西京最美的时节。京中新绿,春花灿烂,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城外古木苍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适逢春闱放榜,新进士意气飞扬,举办各种欢宴。进士们宴饮之时,偶尔也会碰上游春的淑媛,若是就此结缘,京中必传为佳话……”每到此时,韩朗便会停顿片刻,然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着补充:“我与你阿娘就是这样认识的。”
绮素并不是很懂父亲的话。
对她而言,西京是个极遥远的词语。这份遥远不仅是因为路途,还出于对故乡的生疏印象。她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恢宏气象。西京的繁盛她从未见过,更无从想象。她能见到的,只有那海崖上呼啸着冲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的无边怒涛。是以父亲口中的九天阊阖与万国衣冠,总是让她困惑不已。
韩朗知她不懂,往往会淡淡一笑,话题就此结束,却唯有一次例外。那日他忽然抱着绮素轻轻叹息道:“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盖了春景。之后我们就来了振州,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韩朗的妻子苏引一直在旁聆听,闻言神色一黯。她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若你愿意,要再见京中盛景,亦并非难事。”
“向陛下乞怜,承认我不曾犯下的罪过?”韩朗冷笑,“还是赞赏陛下的恶行……”
苏引忙捂住他的嘴:“孩子还小,何苦在她跟前说这些事?”
韩朗闭上了嘴,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话,只抱着绮素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绮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才隐约听见父亲低语,“匹夫之志不可夺也……”
正因这种固执,韩朗终其一生都未能回到他魂牵梦萦的西京。绮素十岁那年,他于振州谢世。弥留之际,韩朗苦笑着对妻子道:“阿引,难为你出身勋贵,这些年却跟我在此受苦……”
苏引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含泪微笑:“不苦。能与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
“可惜……不能带你们……回京了……”韩朗的手垂了下去。那年他三十七岁,离开西京已九年整。
振州司马身故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被呈至皇帝御案。
因韩朗的情况特殊,在皇帝阅读这份奏报时,被召见的中书令冉训一直小心地等候着皇帝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中书令才听见皇帝低声询问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妻苏氏,为故魏国公苏灿女,同母兄苏牧现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岁。”中书令顿了一顿,“苏牧向臣转交了韩朗妻女的陈情,希望能让韩朗归葬京都。”
皇帝点头,却未置一词。中书令揣测这应是许可之意,便不再进言。
实际上皇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回到后宫,皇帝对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朗死了!”
皇后虽不干预政事,但对韩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振州司马韩朗?”
皇帝并不回答皇后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为东宫太子,受命监国。为选贤才,朕开科取士、亲试策问,状首即为韩朗。”
“妾记得。其时韩朗未及弱冠,诗赋却已冠绝京华,陛下也因此对他格外爱重。”皇后温言说道。
“不错。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便是他,还多次向上皇举荐,对他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令他及第不到十年便出任台阁清要,几可拜相。不想昭武二十八年之事,他却让朕那般失望。朕每每优容、一再暗示,他却一直冥顽不灵!”忆起旧事,皇帝仍不免耿耿于怀。
“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能释怀吗?”
“释怀?朕赞赏他的才华,将他外调,便是要他知晓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丝一毫的体谅,朕别说召他回京,便是让他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可他呢?朕既气恼他的固执,又痛惜他明珠暗投。你让朕怎么释怀?”
皇后默然,良久一叹:“妾也曾读过他的诗文,如此大才竟不能为陛下所用,实在可惜。”皇后转念一想,又道:“陛下既然爱惜韩朗的才华,不妨善待他的家人。”
“说起这个……”皇帝沉吟道,“我打听到他尚有一女。咱们一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我想不妨将他的女儿接来,封为公主,权作咱们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皇后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将功臣子女养育宫中,陛下所言并不违背旧制。只是当年龙兴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册封公主之例,今韩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会引人议论,愿陛下三思。”
皇后言辞婉转,但皇帝还是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当年皇帝贬谪韩朗,其罪名颇为牵强,更无可令人信服的凭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韩朗左迁绝非出于皇帝所宣称的原因,恐与太上皇禅位及蜀吴二王的谋逆案有关。皇帝素来英明,盛怒之下却出了如此昏招,事后他虽懊悔,却碍于天子尊严,不肯收回成命。
韩朗出身宦门,皇帝本以为他一定挨不了振州的困苦,必上表求情,那时皇帝便可顺水推舟地召他回京。不料韩朗却一身傲骨,这些年从无一词求恳。他的谢世让皇帝深为痛心,这才起了要收他女儿为义女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向来为皇帝心病,他这些年来极力弥补,才终于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此事。此时若突然将韩朗的女儿封为公主,必定会引人侧目,届时只怕有人重提旧事,这许多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因此皇后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处。
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皇帝不免有些泄气:“看来此事是不可行了。”
见皇帝郁郁不乐,皇后又微微一笑:“这事倒也不是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张旗鼓。妾想不如折中一下,想个办法悄悄将那女孩接入宫中,也不必给她封号,只将她留在身边当女儿一样疼爱也就是了。待她长大,咱们为她择一佳婿,再多给些陪嫁,让她一生平安顺遂,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大悦,轻拍皇后的手:“还是你虑事周全。那这件事可否由你去办?”
“妾自当尽力。”皇后欣然领命。
还在南疆的绮素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被远在玉京的帝后决定了,此时她和母亲苏引正随着韩朗的灵柩行于回京的路上。
振州到西京有数千里之遥,这一路免不了要车马劳顿。绮素不惯长途跋涉,于途中大病了一场,母女俩抵京已是数月之后。苏引的兄长、京兆尹苏牧得了消息,亲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从车上下来的苏引母女皆着重孝,苏引脸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惫,她手上牵着的女孩也显得很单薄瘦弱。看到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竟憔悴如斯,苏牧不觉心酸,连忙上前两步唤道:“妹妹……”
“阿兄。”苏引见到兄长,只唤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苏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缁车,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苏引慢慢收了泪,拉过绮素:“来,见过舅舅。”
“这是绮素吧?”苏牧俯身,“都这么大了。”
绮素怯怯地叫了一声舅舅之后便不说话了。
“归葬的事……”苏引缓缓开口道。
“这事我已有筹划,进城再说吧。”
苏引点点头,牵着绮素再次上车,随即进入西京。
这是绮素第一次见到这座闻名已久的都城。她将帘子掀起小小一角,好奇地张望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地方。
西京由一条可并行十数辆马车的大道分隔两边,铺设沙土的大道直通天阙。从城门远眺,能看到位于高地的皇城轮廓,那层层宫殿庄严地俯瞰着全城,仿佛时刻都在看顾着天下万民。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齐分割,道路两旁槐树葱茏,形成连绵的绿荫。
短暂的一段路途并不能让绮素窥见京都全貌,然而街市上人头攒动的景象已足以让她印象深刻:布衣游学的士子,披散头发的狄人,还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亲的描述,第一次在绮素眼里有了真实而具体的形象。
苏引教女甚严,往常见到此等轻浮之行总会训斥两句,这日她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呵斥女儿,反抱她在怀,向她指点着京都名胜。
绮素饶有兴味地随着母亲的指点打量着这座城市。恰在此时,马车行经一坊,绮素先闻见了一阵隐约的檀香味,随着车辆的靠近,鼻端的香味越发浓郁。她探头张望,只见森森古木越墙而过,枝叶的缝隙间则露出片片青瓦,阵阵唱诵之声正自那墙瓦间飘来,仿佛自虚无中传出。
“这是安业寺,”苏引的声音有些异样,“是我和你阿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绮素惊讶地发现母亲竟难得地露出了娇羞的表情。苏引继续说道:“那时你阿爷刚刚进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选作探花使
,要于京中各园摘花作宴饮之用。安业寺的牡丹极负盛名,你阿爷自然不会错过。而我刚好随兄长来寺里进香,一进园便见到你阿爷站在花丛深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绮素忽地感觉颊上一凉,似有水滴在自己脸上。她抬头,发现两行清泪正自母亲面上滑落。苏引哽咽着说:“可惜,你阿爷再也看不到安业寺的牡丹了……”
天气晴好之时,从西京遥望皇城,可见宫墙与角楼之间几分隐约的轮廓。这形象是如此模糊,以致外人无从得知天子居所的情况,只能不着边际地猜想大内光景。绮素踏入宫禁之前也无法想象统治着这片广袤国土的主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因此在初次进入都中称为“东内”的皇宫时,她被所见之景深深地震撼了。
高台上的宫殿由阁道相连,巍峨壮丽连绵不绝。大殿两旁又多有楼阁,飞檐斗拱,如同巨鹰凌空舒展的双翅。在她之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比这里更雄伟华丽的地方。
遥遥一瞥之后,她便由掖庭令带往内侍省,再由内侍引领着进入了后妃起居的内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后宫的建筑显得更为秀丽。宫内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树,众多殿台楼阁倒映湖中,不时有垂柳轻拂着湖面。
湖边小径上,一群十四五岁的宫女正在奔跑嬉戏。绮素走近了,才发现令她们如此跑动的原因——有个眼上蒙了红绫的锦衣男童正试图追赶她们,宫人们一边躲避男童伸出的双手,一边发笑。
那童子分明听见了她们的笑闹声,却因为响动来自各个方向,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一个宫女笑着从绮素身边跑过。男童听见了,立刻向这个方向摸了过来。他估算好了距离,猛地向前一扑,将一个温暖纤细的身体抱在了怀中。
“抓到了!”男童欢呼一声,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红绫。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被他抱在怀里,有些手足无措。宫女们见男童抓错了人,都交头接耳起来,不时溢出几声轻笑,她更为羞怯了,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谁?”男童并未放开绮素,反而很直接地问。
负责指引绮素的老内侍忙上前应答:“禀殿下,她是今年刚采选的宫女。”
“怎么就她一个?”
“皇后吩咐老奴带她单独晋见。”
“阿母?”男孩闻言,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长得又不好看,阿母单独见她做什么?”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还是头一次被人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不由得涨红了脸,越发不肯抬头。
“中宫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缘故。”老内侍恭敬地回答。
男童俯身,歪着头看了绮素一会儿。他这样的姿势令绮素不得不与他对视,她发现这梳着双髻的男童肤色白皙,眉目清朗秀丽,极是好看。绮素见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他这里得到“不好看”的评价了。
男童见绮素傻愣愣地盯着他,似乎觉得甚是有趣,转向内侍道:“让她留下陪我玩会儿。”
内侍有些为难,赔笑道:“这……中宫还等着见她呢。不如老奴先带她去见了中宫,再让她来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没意思!”男童悻悻地放开了绮素,“走吧,走吧。”
听内侍称男童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当今的太子。待他松开自己,她便立刻伏下身向他行礼。男童却似没看见她一般,径自转身向周围的宫女喊道:“刚才不算,我们再来玩!”
别过太子,内侍领着绮素到了皇后殿中。
此时皇后正在礼佛,殿中宫人便将绮素领到了佛室外。直到皇后礼佛完毕,才有人来召绮素入内。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内侍所教礼仪向皇后下拜。
皇后用微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绮素。大约是在南疆长大的缘故,她眼前的孩子看起来有些黄瘦。韩朗当年在都中以容貌出众而闻名,其妻苏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们的女儿竟然不够美貌,这不免让皇后略为失望。不过当皇后仔细观察她的眉眼时,仍能从她身上找到些许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礼时的仪态得体,看来家教良好,总算让皇后有几分放心。
她向绮素轻轻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绮素向前膝行数步。皇后牵了她的手,温和地示意她起身。绮素这才借着机会看清了皇后。皇后约四十出头,已然过了最美的年纪,却依旧留有几分风韵。皇后礼佛时不见外人,故而打扮得甚为随意。她头梳椎髻,疏疏地插戴了两点珠翠;所穿衣衫皆由绢、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黄色半臂,搭一条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条红白相间的七破长裙。除了裙摆几道泥金的流云图案,再无其他纹饰。这身装扮对位居中宫的人来说委实朴素了些,然她意态安详,举止雍容,更兼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让绮素毫不怀疑她母仪天下的资格。
“你叫什么名字?”皇后微笑着问。
“奴婢乳名绮素。”
“名字倒是有趣。多大了?”
“今年十岁。”
“几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后一笑,“那比太子小几个月。是哪里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从小在振州长大。”
“可读过书?”
“阿爷在世时教奴婢认过几个字。”
虽然长于振州边陲,绮素却以纯正流利的洛下音应答,让皇后的好感又增了一层。听绮素提到振州,她便顺着这话问起了振州风物。才说得数句,便听佛室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出现在了门口,正是绮素在湖边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后见到儿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后揽入怀中。皇后一边摩挲着他的脸一边笑问:“又到哪儿淘气了?”
李承沛对皇后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娇:“阿母……”
皇后也不追问,仍旧笑着数落:“瞧你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礼后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此时见他们母子亲热,她垂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偎依在母亲怀中,此时却要独自面对宫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当然地吩咐绮素,“拿酪浆来。”
皇后微微皱眉,放开李承沛,道:“不可无礼。”
“我没有无礼呀!”李承沛不解,“平时不也是这么使唤宫婢吗?”
“身为太子,当以德行立身,即使是宫女,也当以礼待之。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女,以后你不但不许欺负她,还要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
“妹妹?”李承沛向来不喜母亲说教,闻言转头又看了绮素一眼,表情更加不以为意。
皇后见状,表情渐趋严肃:“你若敢欺负她,别说我不饶你,你阿爷也要教训你的。”
听皇后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缩了一下,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像谁稀罕欺负她似的。”
皇后一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这就对了。以后更要和睦,知道吗?”
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长大以后,绮素仍会频频地想起那一天。如果那日皇后未曾召见她,没有让她与太子相识,她这一生会不会过得平静许多?
那日召见后,绮素便被皇后留在了身边。
绮素此时尚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因此这样的厚待让她十分费解。不过她依稀记得入宫前母亲抱着她垂泪,舅舅苏牧在旁劝慰时说的话:“妹妹别难过,绮素入宫未必是坏事。”
“我已经没了丈夫,现在女儿也留不住,我能不难过吗?我们韩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得送入宫去?”苏引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告,只不住地抹泪。
苏牧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难道不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四下打听过,看能不能打点一下,把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这孩子的名字是中宫授意添上的。”
“中宫?”苏引一愣。
“妹妹认为中宫何以知道这孩子?”
苏引不说话了。
见妹妹不言语,苏牧趁热打铁:“以我的看法,苏韩两家与内宫皆不密切,中宫更未见得关心外官妻女,此举多半是陛下之意。若当真如此,外甥女入宫不但不是坏事,只怕还有后福。”
“什么后福?”
“妹妹且想,中宫亲自开了口,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想这孩子十有八九会被留在中宫身边。中宫性情温厚,又知道这是韩家唯一的孩子,断不会让她长久留在宫中,只怕过几年便会加恩放她出来。到时这孩子和皇后搭上了关系,说亲时岂不是更有底气?若这孩子福泽再深厚些,投了中宫的缘,中宫亲自为她择一门亲事,可就更妙了。皇后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夫家必不敢欺她,这孩子自然是一生的平安富贵。和外甥女的将来相比,这几年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苏牧的话让苏引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轻轻拭去眼泪,对怀里的女儿说:“绮素,听话。”
舅舅的话对绮素来说太过于高深,母亲的话她倒是很容易懂。虽然绮素还不了解宫廷,但她明白,顺从的孩子不容易惹上麻烦,尤其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皇后对绮素的温顺颇为满意,对她更加照顾,并不让她像其他宫女一样受训于内庭或是终日劳作,绮素的任务似乎只是在中宫闲暇时陪伴她。
皇后闲时喜欢在静室读书或抄经,皇帝政务不忙时也常来皇后处。
皇帝今年四十五岁,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轮廓比常人要深些,肤色也更白些。绮素想起了初入宫时听到的宫人间的谈话:太宗在位时,中原动乱未平而北狄日盛。为了稳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为嫡子正妃,这便是皇帝的母亲。狄女乃可汗所纳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与上皇诸子颇有不同。
皇帝有嫔御十数人,但他似乎更愿意和皇后同处。二人往往各执书卷,静静地读上几个时辰。皇帝长于翰墨,有时亦会挥毫作书,让中宫品评。这时的帝后便与世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无异。这样的场景绮素也觉得亲切,这总让她想起父亲韩朗在世时与母亲读书习字、唱和酬答的情景,她往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一次皇帝习字时见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严肃,绮素对他颇为畏惧,即使皇帝对她从来都很和气,她仍不敢过于亲近。她低眉上前数步,垂首侍立。
“听皇后说你读过书?”
“奴双亲教过几个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笔递与她:“写来我看看。”
绮素接过,略一踌躇之后,另换了一支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她常陪皇后抄读经文,因此拣了几句从佛经上看来的句子写了,双手向皇帝奉上,道:“奴写得不好。”
皇帝接过,见她写的是佛经上的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的字迹尚显稚嫩,却已依稀可见绮丽清婉之风。皇帝暗自点头,韩朗这女儿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见皇帝无话,以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的法眼,不免忐忑。良久,她才听见皇帝吐出两个字:“尚可。”
皇帝离开后,皇后将绮素拉到身边,道:“你这样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兴了?”绮素想起皇帝肃穆的面容,仍有几分忐忑。
皇后微笑着说:“至尊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相处。”见绮素茫然,皇后又道:“别看至尊看起来稳重端严,他其实最不擅与人相处。对臣子们他可用威仪服之,太子身为储君,严厉些也无妨,可对你这样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气。”
绮素有些惶恐:“奴不敢。”她顿了顿,小声道:“奴……只是奴婢。”绮素不傻,当然看得出帝后对她格外优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这样的青眼如何能承受得起?
皇后将她揽入怀中:“至尊和我从没把你当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后怀中,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绮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过得怎样,有没有在想她?
“我有过两个儿子……”头顶上皇后的声音轻轻响起,“却从没有一个女儿。”
绮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着听皇后叙述。
“而我的大儿子……”皇后的语气里有着无尽的忧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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