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扜弥龙象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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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苏祗摩和郑吉抵达扜弥城,苏魅儿没有同来,她有她的事情要做。至于她什么时候出现,郑吉根本就懒地操心。

扜弥国是西域南道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有三千三百余户,两万四千多人,拥有作战能力的男子近四千人。光是后者都抵得上精绝国全国的人口,实在是强弱悬殊。卧榻之旁有如许庞然大物酣睡,也怪不得精绝国上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扜弥城是南道诸国第一大城,森严恢宏,有泱泱之气,距离长安城有九千二百八十里。城墙高约两丈,为黄土夯筑而成。城内街巷纵横,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汉地的丝绸、茶叶和瓷器经此源源不断被运往大夏、安息以及更远的埃及;西域的良马、香料和珠宝也由此输往汉地,繁华富庶,盛极一时。

望鹄台位于王宫前的广场上,亦为黄土夯筑而成,高约十丈。此台仿长安城的仙人承露台而建,台上作殿,以香柏为梁,满城皆香。台下凿池,泛舟于水,素手扬波,月入池中,故名“洗月池”。

广场方圆百丈,可容纳上千人,如此大手笔,南道诸国舍此无二。

日上三竿,广场上已是人满为患。即便如此,城中道路上也是冠盖相望,尘土飞扬。行人车马经常争道,扜弥国不得不出动军队维持秩序。飞虎骑扮演了救火队的角色,不停地在城中各处飞奔解围,左大将虎蹻为此焦头烂额。

身毒国僧人一行约有二十人,为首者名叫乌叶,据说是来自身毒国摩诃菩提寺的上师,戒珠融朗,辩才无碍,具六功德十二殊胜,有大悲心,名震十方佛国。

郑吉和苏祗摩来得晚,广场上早没了位子。除了远远聆听望鹄台上乌叶上师说法之外,洗月池里的情景是丝毫看不到的。其实这么多人来扜弥国也不是听什么说法,无非是看身毒僧人的神迹而已。

苏祗摩叫人拿了他的帖子去寻扜弥国右大将昆代,当然私下里少不了送上一笔不菲的好处费。昆代是扜弥王虞契的亲信,负责显圣法会有关事宜,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任你是过江的猛龙,得罪了小鬼也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场。

得了好处,昆代亲自出面安排。苏祗摩如愿以偿,拿到了最靠近洗月池的位置。

司马熹与苏祗摩也混熟了,打趣道:“都道殿下恂恂如君子,不料也是长袖善舞之人。”

苏祗摩不以为忤:“君子也是人,一样食五谷,拉稀放屁,难不成真当自己是吃香火的泥塑?有句老话说得好,懂得低头,才能出头。出门在外,拿腔作势摆着个正人君子的臭脸孔,别人腻歪不说,自己又痛快到哪里去?”

众人纷纷挑大拇指,忍俊不禁。

见苏祗摩等人得了好位置,诸国贵戚不乏怒目者,可这里是扜弥国,面对明晃晃的刀枪,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难不成还想和扜弥国几千兵马掰掰手腕子?

乌叶上师身材瘦削,肤色黝黑,盘膝坐于望鹄台上说法,声如铜钟,传之数里,洗月池无风而生波。

苏祗摩看了一会儿,笑道:“此人其貌不扬,却也有些手段。”

郑吉点头,不说其他,光是这门儿讲经说法的功夫,看似平和却如煌煌雷音,涤心荡肺,诸邪不侵。没有数十年的苦修根本就是奢望。所谓无知才可怕,说心里话,郑吉对身毒人了解不太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他之前碰到的迦婆离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而这个乌叶上师显然要比那个刈鹿楼五当家高明许多。

既然是显圣法会,说法便不是根本,归根结底还是要显露几手儿神迹的。于是便有人持素帛上了望鹄台,舍下半斗珠宝,恭请乌叶上师为众生请佛。

乌叶上师应了所请,在众目睽睽之下,沐浴焚香,口诵《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起身披了十珠木兰袈裟,再以铜盆取净水擦拭双手。以手示人,光洁如新,指掌纹路清晰可见,与常人无异。有弟子呈上朱砂泥,上师将十指探入泥中,须叟拔出,往素帛上轻轻按下,十指印痕粒粒圆满,殷红如血。

持帛之人虔诚跪下,热泪盈眶,双手合十,口诵佛陀之名。随即将素帛取下,下台绕场遍示观众。只见素帛上两个大手印宛似鸟爪,赫然分明。最奇的是十个手指印痕,不是寻常纹路,而是十尊佛陀之像,或立或卧,或冥想或顿悟,或拈花一笑或金刚怒目,无不各具其神,栩栩如生。

苏祗摩目瞪口呆:“此人莫非真有大法力,请得下诸天佛陀?”

郑吉心下也颇为诧异,这种东西敢昭然于众,除非事先做了假,否则只能以“神迹”二字来解释,难道身毒沙门果真有大神通?

这时,有僧人出现在洗月池上。池宽十数丈,深两丈有余,可供舟船泛波赏月。僧人不着芒鞋,仅以白袜履地,身上白色僧衣,飘飘如雪。那人一跃而入洗月池,却不沉溺,宛若一叶飘羽浮于水面之上。大袖飘摇,踏浪而行,入水不濡,尘袜不湿,转眼便到了对岸。上千之众全都鸦雀无声,所谓外行看热闹,说到底这个场面比刚才请佛还要来得震撼。众人皆知洗月池水深而阔,不识水性者入池皆溺,而此僧人竟能凌波踏浪,难道传说中的一苇渡江是真的?话又说回来,一苇渡江好歹还有个苇杆,这个身毒僧人什么都不用,就这么施施然过了洗月池,除了“神迹”二字,还能怎么解释?

风起,池中细浪如鳞,郑吉凤眸微眯,亮如星辰。

苏祗摩满脸震惊,回头问道:“怎么说?”

郑吉笑而不语。

林染抹了把脸,笑骂道:“这帮妖僧真他娘的邪性!”

苏祗摩摇头道:“他们不是妖僧,而是真正的大神通者!”

林染愕然,才眨眼的工夫,这个番邦小王子不会脑壳坏掉,真成了他娘的沙门信徒吧?

郑吉笑道:“古人说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有神迹,我们要抱以敬畏之心,但这个敬畏肯定不包括此类身毒僧人。不要轻易相信你的眼睛,因为有些你亲眼看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所以一定要用心去看你们所看到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诸国之观者尽被神迹征服,道路相望,莫不传颂上师之名。渐渐有人带头,摒弃已往信奉的神祗,转而拜入沙门。

显圣法会,震惊诸国。

2

这两日,不断有行商和驼队逃进扜弥城,有消息说马贼在扜弥城外大肆掠夺,不少商队被抢了货物,还死了人。扜弥城里顿时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虎蹻大怒,马贼胆敢如此猖狂,光天化日跑到扜弥城外抢劫,真把堂堂飞虎骑当成了病猫?

扜弥王不许虎蹻出城剿灭马贼,说马贼只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反怪他治军不力,近日城中多有兵痞闹事,令扜弥国颜面受损,直接责问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虎蹻窝了一肚子火,离开王宫回到府邸,夫人双目红肿道:“虎儿的病情又重了,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大宛和大夏来的国手名医都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虎蹻夫妇膝下有一子,取名扶岫,乳名叫虎痴儿,今年刚满十五岁。半年前扶岫出城狩猎,回来时就病倒了,有时茶饭不思,有时食量如牛。神思昏沉,夜不安眠,腹胀如鼓。半年下来,原本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人都瘦成了芦柴棒。虎蹻夫妇心如刀绞,不惜重金延揽诸国名医。可国手来了一拨又一拨,扶岫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眼看着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虎蹻虎目含泪,仰天长叹道:“天命如此,奈何?”

夫人不甘心,失声痛哭。

正在这时,下人禀报说鄯善国王子苏祗摩前来拜谒。

虎蹻挥挥手,让夫人退下去。鄯善国是东西交通的必经之地,繁华富庶,有“西域锁钥,南北襟喉”之誉,且与大汉交好,有汉军在伊循城屯田,不容小觑。苏祗摩王子在南道诸国名声极好,亲自来访,他不好拒而不见。

苏祗摩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一个人。

大风起,衣袂飘摇,如仙人临风。

虎蹻眯起眼睛:“汉人?”不久前,扜弥国还与大汉交好,他对汉人并无恶感,相比之下对大汉的富饶与强盛还颇为倾慕。只是近来扜弥王亲近匈奴,斩杀汉使,算是与大汉撕破了脸面。他私下里会晤汉人,被扜弥王得知又要另生事端。本来扜弥王就对他疑神疑鬼,这么一来更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竹本无心,何必节外生枝?

郑吉揖礼,不卑不亢道:“大汉国郑吉见过靖远侯阁下!”

郑吉?虎蹻微微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苏祗摩,等待一个合理的说法。

苏祗摩没有解释,而是问道:“听说府上小公子抱恙?”

虎蹻猜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点点头。扶岫抱病之事诸国皆知,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苏祗摩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苏祗摩指向郑吉:“我这位朋友略通歧黄之术,对疑难病症多有涉猎,不敢说药到病除,但见多识广还是有的,不知侯爷能否让郑吉为小公子瞧上一瞧?”

“这个……”虎蹻很为难,儿子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哪怕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是要抓住的。关键是郑吉的汉人身份太敏感,如果治不了病,再有其他图谋,他在扜弥王面前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夫人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哭道:“侯爷,虎儿的病实在等不得了,那么多名医国手都无能为力。这位大汉来的郑先生自告奋勇,且不说仁心,医术必然有不凡之处。常言道病急乱投医,哪怕有一线生机,为了虎儿,我们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啊。”

原来夫人刚才并未远离,就躲在屏风后面。苏祗摩等人又是用扜弥语交谈,夫人自然听得懂。见虎蹻犹豫,实在忍不住就跑了出来。

虎蹻长叹一声,请苏祗摩和郑吉入内探视。

正如苏祗摩所言,郑吉的医术也就略通二字。不过见多识广并非妄语,当年郑吉负笈游学,不说万水千山走遍,大半个江湖真是一步一步丈量过的。其间所见所闻,各种怪力乱神,当真数都数不清。所以他的医术也许平平,眼力真是不俗,不然他敢毛遂自荐来靖远侯府?

说到公子扶岫的病情,郑吉在苏魅儿那里详细了解过。由此可见木衣坊的能力真不是盖的,或许称不上无孔不入,消息灵通四字真真是不错的。郑吉见到扶岫,其病情与木衣坊谍报上并无二致,或者说如今的情况更糟罢了。

扶岫面黄肌瘦,神志不清,腹胀如鼓,嘴角时有秽涎流出,哪怕金猊炉里焚了名贵的沉香,依然压不住强烈的腥臭之气。

郑吉伸手翻翻扶岫的眼皮,又以银针挑取少许秽涎滴入一个玉碗中。再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羊脂瓶,打开,倾倒一些绿色粉末于碗里。但见黑雾升腾,隐隐有虫影乍现。

虎蹻夫妇不知何故,惊骇欲绝。

郑吉收起玉瓶,又详细问了虎蹻延医诊治诸事。

虎蹻夫妇一一述及,不敢有半分遗漏。

郑吉沉默不语。

苏祗摩小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郑吉反问道:“你们可知岭南百越之地有个滇国?”

苏祗摩和虎蹻点头,滇国自然是听说过的,是百越蛮夷中的一个小国,习俗与汉地不同,据说是三苗之民和九藜后裔,前后存世五百载,元丰二年被大汉灭国,但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郑吉说道:“滇国有血祭之俗,将俘虏割首以献祭神灵,主持者为祭司,多由大巫师担任,称为靡莫,擅长驱神术。靡莫为了增强自身神力,往往用活人之血饲养五毒之虫,名为神虫。与一般巫蛮所养蛊虫不同,它无形无色,能飞天入地,随意变化。与靡莫心意相通,千百里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只是此虫培育不易,若非必要,靡莫一般不会出手,所以世间人知道此虫者极少。”

虎蹻颤声道:“郑先生的意思……虎儿是被滇国神虫所害?”

夫人闻言,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虎蹻叫人送夫人回后院休息,忧心如焚道:“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郑吉说道:“驱神术不同于一般蛊术,极为厉害。历来解此术,一定要清楚神虫本体,再者要找到施术之人,最好由他收回神虫。倘以外力驱除神虫,万一失了手,小公子将遭到毒虫反噬,会有性命之忧。我刚才以小公子的秽涎验之,此神虫本体为银翅蜈蚣,体坚如金石,凶悍异常。找不到施术的靡莫,倒是棘手得很。”

虎蹻关心则乱,没有听出郑吉话中的意思,脸色灰白:“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找到那个靡莫岂不是大海捞针?就算此法可行,恐怕虎儿也等不到那一天了……难道老天真是要绝我虎蹻之后?”

苏祗摩看着郑吉,笑问道:“听你的意思,或许有些办法?”

“有倒是有,却并非万全之策,行险以求侥幸罢了。”

虎蹻闻言,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恳求道:“小儿沉疴不起,迁延至今,已有病入膏肓之虞。还请先生不弃,施以妙手。倘能起死回生,便是小儿的再生父母。虎蹻虽一介莽夫,但凡先生所遣,必万死不辞!”

“侯爷言重了!郑某既来此,就决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此虫凶悍狡狯,极难剪除,说不得还要侯爷好好配合一番才是。”

虎蹻大喜:“先生无须客气,但凡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郑吉点头,与虎蹻密议了一番,才和苏祗摩相偕而去。

3

三天后,冯禹率领大汉使团抵达扜弥城外。扜弥王拒绝汉使入城,传令虎蹻,准备将大汉使团就地斩杀。

虎蹻当场据理力争,请扜弥王收回成命,不要再自误误人。一旦激怒了大汉皇帝,便有十万铁骑越过瀚海,到那时,扜弥国便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想当初大宛国与大汉相隔万里,控弦之士十余万,虎视诸国,风头一时无二。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西征,兵锋直指贵山城——铁骑如潮,投鞭断流,攻城掠地,人头滚滚,诸国谁不震恐?大宛王毋寡自不量力,身死而国灭,为天下笑。如今扜弥国与大宛相比,百不及一,又如何抵挡挟怒而来的大汉铁骑?

被虎蹻当众顶撞,扜弥王脸色铁青,幸亏有众臣相劝,才压下心头怒火。让人把大汉使团接入城内驿馆里,派兵看守,严禁出入。

郑吉没有去驿馆见冯禹,而是依照先前的约定,和苏祗摩等人去了靖远侯府。虎蹻按郑吉的吩咐,早将府中上下人等全都悄悄撤了出去,除了他和儿子扶岫以及几个心腹侍卫,府中上下空荡荡的。

林染林溪等人接管了府中警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侯府。

清洗过身子的扶岫被移到一间大屋子里,郑吉进了屋,将苏祗摩和虎蛮留在外面。虎蹻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郑吉先以帛带缚住扶岫四肢和身体,再以金针护住他的心脉,打开窗户,撮口一呼,门外空中响起清亮的凤鸣。转眼间,一只五色扶桑鸡越窗飞入,落在人高的青铜凫鹤灯座上。

虎蹻满脸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屏息静气如老僧入定。

扶桑鸡一叫,扶岫全身抽搐,竟是痛不欲生的模样。显然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扶桑鸡激怒,竟要破腹而出。

扶桑鸡怒睛如鹰,引颈长鸣,如扶桑迎日出,神音浩荡。

扶岫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胸腹间有鸡蛋大小的凸起游走不停,显得极为暴躁。扶岫痛苦难当,肤下青筋暴突,身体频频抽搐。好在被郑吉提前绑缚了四肢,动弹不得。

眼见儿子受苦,虎蹻数度不忍,最终咬紧牙关不敢乱动。

郑吉出手如电,以金针刺穴之术压制那物的凶戾,真气如龙,驱赶它向喉部移动。

突然,扶岫喉间响起一声怪叫,如厉鬼尖啸。郑吉猛地捏开扶岫的嘴巴,有一物飞射而出。初长寸余,迎风暴涨两尺,银翅如雪,金头燕尾,百足如刀,形容可怖,朝郑吉张牙舞爪扑过来。

郑吉反手一拳,将银翅蜈蚣狠狠砸了出去。

银翅蜈蚣一头撞在焚香的金猊炉上,竟将铜铸的金猊兽撞穿一个大洞。虎蹻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银翅蜈蚣被激怒,嘶嘶有声,身体倒飞而回,再次扑向郑吉。扶桑鸡拍翅飞起,鸣声如钟鼓,疾扑而下,一双利爪凌空抓向银翅蜈蚣。

银翅蜈蚣倒也刁滑,身子骤缩如蝼蚁,逃脱扶桑鸡的利爪,直往门外射去。真让它逃走,天大地大如鱼归大海,到何处去抓?听凭它祸害的话,不知有多少人遭殃,这也是郑吉提前吩咐撤走靖远侯府众人的原因,实在是担心银翅蜈蚣伤及无辜。

郑吉弹指如飞,金针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刺进银翅蜈蚣的眼睛。银翅蜈蚣周身如铁,刀枪不入,唯独眼睛最柔弱,被金针穿瞳而过。神虫吃疼,身形顿挫。扶桑鸡及时飞来,一口将它叼住。

银翅蜈蚣再次暴涨,扶桑鸡落到地上,用利爪将它死死按住,就要啄烂它的脑袋吞下去。

郑吉出手拦住:“这只小蜈蚣还有用处,先把它给我。你放心,它早晚是你的!”

扶桑鸡有些不满,但还是松开了爪子。郑吉以金针刺入银翅蜈蚣脑部,它很快昏睡过去,身体缩小如一只秋蚕,被收到玉瓶里。

直到这时,虎蹻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身体里的力气像是抽空了似的,差点儿一屁股瘫到地上。

苏祗摩和虎蛮跑进来时,郑吉已拔去了扶岫身上的金针,为他解开了手脚。

扶岫醒转,虽极虚弱,神志却清楚许多,看到虎蹻和郑吉等人,有气无力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谁?”

虎蹻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儿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好儿子,你总算是醒了……这是从长安来的郑先生,是他救了你的命!”

扶岫听说郑吉救了他的命,就要爬起来谢恩。不曾想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想动一根手指头都难。

郑吉笑道:“你如今元气大伤,身子骨极弱,需要将养数月才能够复原,还是先忍耐一些时日吧。”他再次为扶岫做了全身检查,确认无碍后开了一张方子交给虎蹻。

虎蹻安顿好扶岫,对郑吉一揖到底:“这一拜是本侯替犬子所为,先生万勿辞让。先生救了小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还是那句话,以后有用得着本侯的地方,尽管开口,本侯万死不辞!”

郑吉扶起虎蹻,笑道:“侯爷勇武方正,礼贤下士,仁义布于四海。在下仰慕多时,否则也不敢贸然来靖远侯府献丑!”

儿子得救,虎蹻心头去了一块大石头,舒畅之极,不觉恢复往日的豪气干云,大笑道:“先生手段好,口才更好。不管是实诚话还是马屁话,本侯听着舒服,都当好话收起来。今日咱们要一醉方休,你们千万不要替我省着。说句没出息的话,本侯这些年一事无成,倒是好酒收罗了不少。不把酒给本侯喝光了,你们谁也不能出这个门儿!”

苏祗摩笑道:“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我什么事儿,要是喝酒再不出把子力气,真让侯爷看轻了咱们鄯善国,所以我早有准备,是抱了必死之心来的。”

虎蛮斜睨,这厮真是王子?连这种不要脸皮的话都敢讲?

扶桑鸡扑翅飞起,在苏祗摩头上淋下一坨稀屎。

众人相顾失色,我嘞个去,这是个啥子情况?

林染进来刚好看到这幕奇景,脖子一缩,白毛汗直流,差点儿就要落荒而逃。

苏祗摩抹一把脸,五指淋漓,当场崩溃如雪……祖宗,你可是扶桑树上飞来的神鸡啊,能干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俺苏祗摩谦谦如玉,温润而泽,是多少女子梦中的白马王子啊?到头来给一只鸡污了清白……扎心了,老铁。

司马熹等人闻讯,但觉天雷滚滚,无不对扶桑鸡五体投地。

4

几天后,扜弥王突然改变了态度,派右大将昆代去驿馆请了汉使冯禹入宫,同时赴宴的还有乌叶上师。两名译长悉数陪侍。一番款待之后,虞契提出要求,希望汉使与身毒神僧比试高低,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象斗法,扜弥国将择胜者而从之。

冯禹怫然,狗屁龙象斗法,国之大事岂可如此儿戏?正待要拒绝,扜弥王冷冷道:“大汉挟北海而望南沙,幅员辽阔,雄师百万。不料堂堂汉使却畏战如鼠,大汉何敢僭称上国?”

冯禹不悦道:“大汉人才济济,强于冯某者如过江之鲫,大王岂能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圣人有训,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匹夫争锋,于国事何益?话又说回来,大王执意如此,冯某断没有不敢应的道理。只要乌叶上师下了战书,冯某横竖接着便是!”

虞契大笑:“上使坦诚,小王佩服。那便请乌叶上师下了战书,小王对龙象斗法可是拭目以待呢。”

乌叶双手合十,提出与汉使比试三场,一场辩佛法,两场斗法力。

冯禹根本不知道佛法为何物,如何辩?他清楚今日之局是扜弥王的阴谋,多说无益,与乌叶约定了日子便出宫而去。

回到驿馆,问计郑吉,并将虞契的险恶用心详细告知。

郑吉冷笑:“扜弥王之所以改变态度,是因为匈奴使团昨晚到来的缘故。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龙象斗法是扜弥、匈奴和沙门僧人早就谋划好了的,大约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使大汉声誉扫地。大人无须为此忧心,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一个战字而已。他们想折辱我大汉,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冯禹眉头稍解,笑道:“战倒是不怕,问题是我于佛法一无所知,如何与人辩论?总不能鸡同鸭讲吧?”

郑吉也笑道:“净土法门,无非因果二字。大人熟读春秋,自能明悟其旨。即便不解,不妨鸡同鸭讲,各说各理。说实话,这场辩经对方志在必得,咱们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他一场又如何。”

冯禹长松一口气:“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算有了底。那就战吧,我倒要看看那帮沙门妖僧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到了约定比试的日子,扜弥城里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由于消息早放了出去,王宫前的广场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昆代是个颇有眼光的人,早料到龙象斗法会引起轰动,提前制作了许多木牌。凡欲观看比试者,凭牌入场,按号入座。每个牌子开始只卖十个铜钱,不曾想购者太多,最后竟闹到一牌百金难求的地步。

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数到手软,扜弥王和昆代嘴都笑歪了。

望鹄台上,扜弥王早就落了座,辅国侯、左右大将和左右都尉位于左列,匈奴人、身毒僧人和大汉使者依次列于右侧,左右两侧各有一名译长。

匈奴使团为首者名为鸟稷,是个矮壮汉子,凶悍如苍狼,一手按腰刀,望着冯禹冷笑,毫不掩饰杀意。冯禹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广场上,上千双眼睛盯着高台,等待即将上演的龙象斗法。

比试由辅国侯渠廋主持,渠廋是虞契和虎蹻的亲叔叔,老成持重。请示扜弥王后,渠廋高声道:“龙象斗法现在开始,有请身毒神僧乌叶上师与汉使冯禹大人!”

冯禹和乌叶上师相继出列,走到望鹄台的中央,面朝渠廋,相互施礼后坐在备好的蒲团上。渠廋也盘膝坐下,两名译长出列,分立冯禹与乌叶上师身后。

渠廋笑道:“本侯虽僻居西极之地,并非两耳塞豆不闻雷声。二位才望高雅,俱有高世之智。本侯早有所闻,心向往之。这次辩经也是龙象斗,想必会成为千古佳话,本侯便静候佳音。好了,话不多说,龙象斗法第一场——佛法之辩现在开始!”

乌叶上师略倾身子,一手执佛珠,一手前伸,示意冯禹先请。

冯禹笑道:“不瞒上师,冯某于佛法完全是门外汉。不过君子见微知著见端知末,以一物不知为耻。既然坐到了这里,冯某也斗胆讨教几句!”

乌叶上师点头微笑。

冯禹朗声问道:“何谓佛?”

乌叶上师双手合十:“佛者觉也,乃吾人本然天真之觉性。守一不移,明心见性。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

“如何求佛?”

“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因果何解?”

“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

冯禹静默半晌,说道:“我输了!”

渠廋傻眼:“冯大人才问了三个问题,并未辩论,如何便认输?”

冯禹笑道:“冯某不知佛,如何辩论佛法?古人说知不知,上矣;不知知,病也。人贵有自知之明,上师佛法高深,冯某甘拜下风。倘若不知而强为,巧言而诡辩,丢了大汉的脸面不说,天下间的读书种子还不得戮断冯某的脊梁骨?”

乌叶上师低头合掌,口念阿弥陀佛。

台下众人见冯禹这么早认输,都大失所望。不少人是花了重金来观战的,本以为一场龙争虎斗怎么也能大开眼界,结果却闹了这么一出幺蛾子——尼玛,真以为大家眼瞎心也瞎?有人大声鼓噪起来,一边大骂,一边嚷嚷着要退牌子。

见场面这么乱,虞契脸色黑如锅底。冯禹这是什么意思?白花花的银子还没捂热呢,就这么退回去,不比拿刀杀了他更要命?

鸟稷大笑:“未战先言输,汉家小儿果然尽是无胆鼠辈。”

冯禹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鸟稷大人也知佛法精义?”

鸟稷傲然道:“我族自有天神和祖先护佑,何必学佛法?”

冯禹厉声道:“古人有训,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一条不知佛为何物的野犬也敢在这里狺狺狂吠?浑水里的泥鳅笑苍龙,好大的狗胆!”

一通骂字字如刀,鸟稷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脸孔霎时扭曲变形。他是堂堂的匈奴使节,在几千人面前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可以不要脸,匈奴上下要不要脸?拔出弯刀指向冯禹,暴跳如雷:“汉狗,真当本将不敢杀你?”

冯禹大笑:“你最好睁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是扜弥城,不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难不成你要替扜弥王发号施令?”

冯禹一张嘴真够毒的,三言两语惹毛了鸟稷,还将扜弥王扯了进来。虞契脸色阴沉,心里那个腻歪啊,有一万个草泥马狂奔,真希望鸟稷一刀砍了这个狡诈的汉使。可扜弥城是他的地盘,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能让鸟稷肆意妄为,不然他这个扜弥王的老脸往哪儿搁?“好了,第一场佛法之辩,汉使主动认输,乌叶上师获胜。时间也不早了,准备第二场比试吧。”

见扜弥王发了话,鸟稷不好再闹,还刀入鞘,恨恨道:“汉狗,且让你多活几日,我必杀你!”

冯禹冷笑,在他看来,鸟稷就是一条毫无理性的疯狗。你被狗咬了,还能回头咬下一嘴狗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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