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闭门静思(1 / 2)
南来的季风驱赶着满天乌云,带来太平洋上空的潮湿气团,变幻成数不清的水珠降临大地。时急时缓的雨水淋得山体松动,树木也因为空气中过多的水分低垂下枝叶。寥廓山麓已经出现多处滑坡,数块落石滚到南门河里,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洪峰不期而至,整个曲靖坝子面临着大水围城的困境。
南关菜市场里的小贩挤成一堆,买卖的吆喝声一浪盖过一浪。刘小才提着大半袋排骨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到处寻找出售野百合的摊位。他听隔壁的王大妈讲起这是一味滋阴降火的良药,最适合久病之人进补。连着问过几个摊点后,他都没有挑中所要的食材,不是个头太小就是要价太高。他移步走向出口,刚要跟一位菜农讨价还价,忽见闻雅洁面带微笑走来,将几十颗上好的百合递到他手里。
刘小才感到受之不恭,主动邀请她到村里玩耍,顺便摘些新鲜的水果给她作为回报。闻雅洁跟着他来到果园里采了几斤水蜜桃,顿时累得娇喘吁吁,直呼此时能得到一杯凉茶解渴那才叫过瘾。刘小才于心不忍,带着她回到家里,自去厨房里烧水泡茶。
闻雅洁举目望着楼上,猜想刘百灵此刻正在做什么事。这时已是下午三点,正常人午睡后早该醒来,没有理由还躺在床上不想起身。她从前曾经到过这里,亲眼得见刘百灵是个好客之人,每天都要陪伴宾朋好友坐到深夜。女主人不愿显身,是因为腿上的骨折已好,担心下楼见客会露出马脚。这只是凭空臆测,拿到桌面上根本不能服众。刘小才蹲在灶前,通过火门上的小孔观察炉膛里的燃烧情况,计算着何时添柴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省燃料。铁锅里的水还未冒出热气。闻雅洁抓住这个空挡,低下身子窜到楼梯跟前,好似敏捷的灵猫登上小楼,远远地看见刘百灵正在卧床养病,伸在被子外面的双脚并未出现肌肉萎缩的症状。
恰巧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个人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门口,漆黑的身影投射到楼梯下面。闻雅洁听到动静,急忙撤回脚步下楼。曹苇暂时压住满腔怒火,说:“刘小才,你是怎么待客的,连壶水都烧不开。”
刘小才揭开锅盖说道:“马上就好。”他提着热水壶出来泡茶,说:“你们在干啥,都拿眼睛瞪着我。”
闻雅洁自觉失礼,缓慢地坐到桌前。她冲着来人轻轻一笑,说:“刘小才同志,快给我沏杯好茶。”
刘百灵刚从睡梦中醒来,抬头望着窗外的连阴雨,胸中升起几许悲凉。她目前正在为儿子娶妻的事万分苦恼。何秋雨不知是听到什么风声还是出于女孩子的本能,最近一段时间从未踏进河口村半步,弄得刘小才整天如同丢了魂似的唉声叹气。此时家中来了别的女人,若是闹得风声鹤唳,传出难听的绯闻,他的婚事肯定要泡汤。俗话说儿子是娘的心头肉,世间又有几位家长能够狠下心来置儿孙的幸福于不顾。刘百灵坐直身体,说:“老曹,是谁来了。”
曹苇赶紧爬上楼去,四处察看家里是否丢了东西。他百般安慰妻子,说:“刘小才的同事上家里来玩。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安心养病吧。”
刘百灵压低声音问道:“好像是位女士在讲话,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她披上外衣,说:“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失礼,应该下去陪客人坐上一会儿。”
曹苇伸出双手强行把她按在床上,说:“你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右腿致残的人无法自由行动。”
刘百灵使劲捶打着逐渐僵硬的双脚,说:“我真是该死,竟然心甘情愿躺在床上,坑害了别人虐待了自己。老曹啊,我们再也不能拖累儿子了。”
“祸从天降。你也是迫不得已嘛。”曹苇使劲搂住妻子的手臂,苦苦相劝她不要自虐。他只能把一切罪责推到别人头上,说:“这都是拜李济源所赐。你再忍耐几天吧,我会连本带利向他们讨回来。”
刘百灵扑进丈夫的怀抱里,止不住的泪水流下来,打湿了身边的床单,说:“老曹,为了我们的儿子着想,剩下的钱就不要了。”她再次劝说丈夫见好就收,道:“公安局送来的五千元钱足够盖一间房子,给刘小才娶媳妇了。再起贪心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曹苇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刘百灵现在提出撤诉,拿到手的钱何止这个数。他缓慢地替妻子擦去脸颊上的泪珠,说:“我目前身在抗洪第一线,没有精力过问此事。你再等上一段时间吧。”
闻雅洁一直在偷听他们夫妻俩人的谈话,只因距离远了点,又隔着一层厚厚的楼板,有些言语听得不太真切。她转过脸去,面对着楼梯暗示道:“你妈好像在哭泣。”
“别理她。”刘小才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照样坐在小板凳上独自品茶。父母的行为令人感到脸上无光。他又想起了未婚妻,满怀伤感地说道:“你们女人最麻烦,天生就爱撒娇,越劝眼泪越多。”
闻雅洁再也找不到借口探视女主人的病情。她费尽心机趁兴而来,却得不到刘小才的盛情款待,注定要两手空空扫兴而归。看来他们家早有预谋,不会向外人泄漏一点刘百灵的信息。她只好告辞而去。
刘小才还算懂得些礼数,执意要将她送上大道,以防被邻居的恶狗伤人。他们刚走到村口,无意中看到何秋雨守候在大树下面。刘小才浑身一震,疾步走上去和心爱的姑娘寒暄几句。闻雅洁冲着路边的竹丛点头示意,刘长文的身影在枝叶的掩护下一闪而过。她紧走几步,快速穿过村外的简易公路,钻进山边的树林里避雨。眼前就是李济源翻车的地点,被吉普车撞断的小树历历在目,挺着白色的树桩无语向青天。在它们的根部又长出了新的树枝,翠绿的枝条在山风的抚弄下摇晃着嫩叶,显示出大自然的蓬勃生机。
何秋雨低头绞着手帕,说:“小才,我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可要据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轻饶。你妈的腿好点了吗。”
刘小才立即清醒过来,说:“是他们让你来问的嘛。你不要上当受骗,轻信外人的挑拨。”
何秋雨满怀忧虑,说:“我不想跟着你跳进火坑,让良心受到谴责。”她认为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讲清楚,以免留下后患,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青春年华。世上又有几位新娘愿意刚进门就去给老婆婆端尿倒屎,照顾她下半辈子的生活。这对任何一个女青年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吧。”
刘小才正在为此事大伤脑筋,说:“你再给我点时间,顶多熬上二三个月就能见分晓了。”
“你想等到水落石出吗。”何秋雨面露哀怨之色,说:“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你妈的骨折早就好了,并没有落下任何残疾。你爹为什么还要把她关在笼子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想过没有,如果李济源半年不回家,她就得缩在小楼上不敢见人;倘若他去了十年八年,你妈又该如何苦度岁月。缺少了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滋润,她总有一天要瘫在床上。”
刘小才用拳头击打着树干,说:“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未想过别人的难堪。”
何秋雨颤抖着嘴唇说道:“我是自私自利,只为自个着想,完全不顾你们的喜好。”她气得倒竖柳眉,说:“既然我们的相识只会给对方带来痛苦,不如趁早分手好了。”
闻雅洁看到他们即将翻脸,再放任俩人争执下去就会有违初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破坏了一桩美好姻缘。她从树林中走出来,说:“刘小才同志,你就不能好好讲话吗。秋雨也是替你着急啊。你手摸良心想一想,你爹铆足了劲要跟水利局过不去,迟早都会引起公愤。国家的钱真的那么好拿吗。”她手拍胸膛说道:“李济源对你我都有再生之德。你非要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再向上级坦白。你真的不怕遭到天谴,受到大众的唾弃吗。”
“你妈瞎了眼睛,你总不能再教我紧闭双目充当帮凶,追随你爹干缺德事。白钱白米吃不得。”何秋雨放缓语气,说:“你手中有张相片,可以拿出来作证嘛。”
刘小才仍在苦苦挣扎,一边是至亲至爱的父母,一边是曾经搭救过性命的大恩人。他无法兼顾两头,也难做出大义灭亲的壮举,只好选择隐蔽的形式帮助李济源脱险。他自始至终都在想着要如何减轻父亲的罪恶。
“红星”照相馆依然门庭若市。闻雅洁遵照刘小才的吩咐,带领何秋雨紧跟在他身后挤进店内。刘小才刚出现在柜台前面,就被开票员发现了。伍云燕冲着工作间叫道:“谢师傅,有人找你。”
谢敬榜应声而出,说:“小弟弟,你终于想通了,要来找回那张照片。”
刘小才面带羞愧之色,说:“是这位大姐开导有方,让我重拾做人的信心。”
谢敬榜笑呵呵地返回工作室,很快取来那张旧照片,说:“你们可要好生收藏起来,准能派上大用场。”
闻雅洁把它捧在手里,说:“谢师傅,你可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她差点流下感动的眼泪,说:“你的义举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
“我只是尽了点绵薄之力。”谢敬榜将她们送出门外,说:“只要这位小兄弟想通了,他手中还留有底片,愿意洗多少张相片都不在话下。”
他们三个人离开“红星”照相馆后,顺着便道走进麒麟公园,结伴来到人工湖畔,坐在石凳上观赏夏日的优美景色。闻雅洁虽然取得了最有力的证据,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现在同样面临着一个难题,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这张照片交到公安局手里。她在临来前曾经答应过刘小才,绝对不能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出去,以免给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刘小才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些人既然能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陷害李济源,就会留有更加狡猾的办法来折磨每一个胆敢和他们作对的人。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爹娘。他用实际行动为李济源洗清了冤枉,却让他们的美梦破灭了。五万元钱的经济赔偿对一个农村家庭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眨眼之间就被一张毫不起眼的旧照片给毁掉了。父母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他不得而知,更不敢去想象他们的愤怒情绪。另外一个潜在的苗头更加让人视如畏途,他将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会有很多老年人纷纷指责他是个不孝子孙。
何秋雨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仿佛是想给他心灵上的安慰。她目前所能做的仅此而已,说:“你不要过分自责了。”她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刘小才一旦因为此事和父母闹翻,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那里去,说:“闻大姐,你足智多谋,快想个好主意,不能出卖了帮助过你们的人。”
又是个两难的抉择。闻雅洁知道今非昔比,现行的法律都要注重证据,不论谁将这张相片交上去,都会牵扯出新的证人和证词,毫无疑问就会把整件事情曝光,有违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她放眼蓝天白云,突然心生一计,带领他们穿过曲径,走出公园的后大门,一起来到学院街上。
闻雅洁装成无事之人,缓步行至老街中段,径直走向菜农摆的摊子。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正在街边玩耍,当他看到有人前来光顾水果摊,马上绕到母亲身旁,侧耳细听她们讨价还价。箩筐里是新摘下来的桃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鲜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郑青霖殷勤地接待了顾客,指使随行的徐学科把挑选好的水果装进袋子。在称秤的时候摊主没听闻雅洁的话,用个小桃子换掉了最大的水蜜桃,说是已经超重了。
闻雅洁有意难为摊主,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要她找补零钱。郑青霖翻遍口袋也凑不够五十元钱,心中不免暗暗着急。大凡做生意的人都讲究开张大吉,第一笔买卖若是不顺利,买主因为种种理由提出退货,整天的销售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刘小才虽然同情她的境遇,也只能静观其变,并不急于抢着付款。
何秋雨似乎看出点门道,开始跟小男孩套近乎,说:“小弟弟,你是那里的人啊。”
“我家住在龙王庙。”徐学科也看出她是个农村姑娘,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他当即向何秋雨求援,说:“你能不能帮我们讲点好话,让她多等一会儿。我去别处换钱。”
闻雅洁取出一张照片晃动了几下,说:“我这儿倒是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了。”
徐学科很想帮母亲挣到这份辛苦钱,道:“你说吧,要我去那家银行换零钞。”
闻雅洁用手指着前方说道:“你看到‘小洞天’门口坐着的那个老板了吗。我要你把这张相片送到他手上,并向他索取五十元钱作为跑腿费。”她将照片交给小男孩,说:“我称的水果一共价值五元钱。你完成了任务,我出双倍的价格把它们买下来,不会让你们吃亏。”
徐学科抓耳挠腮地说道:“这点东西能卖五十元。他要是不肯出钱又怎么办呢。”
闻雅洁大方地说道:“你若是空跑一趟,我照样出十块钱把这些桃子买下。绝无半句怨言。”
刘小才出面阻止道:“你的开价太高啦。”他随后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说:“这张相片才值五角钱,顶多向他要上十倍的价钱就算合情合理了。你却把它的身价提高一百倍,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闻雅洁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要五十元,方才显得这张相片十分珍贵,足以引起他的高度重视,反而容易成交。”
刘小才也想和她豪赌一把,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花得是别人的钱财,谁也不会心疼。他早想和未婚妻对饮三杯,说:“好。事情办成后,今晚我请客。”
午后的凉风穿街而过。周柱波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小洞天”已经给他带来滚滚财源,成为最先富起来的中国人。他成年累月面对着喧嚣的市场,早就看透了世态炎凉,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次触动他的灵魂。财富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你使用得当,千金散尽还复来。徐学科的到来却让他感到十分可笑,世间竟有如此贪婪之人,一张小小的照片索要五十元钱,这跟拦路抢人又有何种区别。若是这位小男孩遇到了麻烦,只要开一声口,他会毫不迟疑地帮点忙,用不着玩弄此类小花招哄骗人。
徐学科坚信顾主不会平白无故地欺骗人,特别是那位大姐姐的眼神告诉他这是一件值得干的事。母亲的手中还扣着那张百元大钞,她们没有必要用信誉和金钱乱开玩笑。他是一个诚实的农村孩子,不想靠投机取巧来获得额外报酬。“小洞天”的老板对人和气,并没有断然拒绝他的意思。他又一次将相片送到周老板手里,请他过目一下,再商议价格也不迟。
店里的大厨师早早地赶来了。周柱波碍于面子接受了小男孩的请求。他用两个指头夹住相片细细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熟悉的数字:01792的牌照号码赫然在目。他马上想起这是李济源所驾驶的吉普车,此事可能跟朋友有些关联。“小洞天”门前走过许多南来北往的客,莫非滚滚红尘之中果真有贵人相助?他相信这是天意,立即自掏腰包买下这张相片。
周晶波发现弟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亲呢地拍了他一掌,说:“你在发什么楞啊。”
周柱波回过神来,小男孩已经从街角消失了。他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见刘小才带着女朋友走进来,说是要在他的店里打牙祭。闻雅洁随后也赶到“小洞天”,吵吵嚷嚷要他准备最好的酒菜,今晚非要喝个一醉方休。她借机挡住了他的去路。周柱波将姐姐拉到一边,说:“你跑上一趟,赶快把这份资料送给姐夫,也许对水利局有用。”
清风徐徐吹进窗来。胡俊仔细辨认过相片上的地点,认定这是事发现场。他多次途经河口村往返于潇湘水库,对这里的景象记忆犹新,不可能认错地方。周晶波走后不到五分钟,他马上拨通朱建新的电话,告诉他找到了新的证据,让他立即告诉刘纹。唯一的缺憾是不知道这张相片出自何人之手。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请教老侦察员,才能确定下一步的计划。这真是个大伤脑筋的问题。他让秘书去通知相关人员,赶在下班前召开一次小型会议。
刘纹闻讯赶到水利局,为他们解除了许多困惑。他首先肯定这是一张真实的无意之作,只要稍微有些科学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依据目前的技术手段根本不可能人工合成此类照片。它真的是无懈可击,可以作为证据直接使用。它为平反冤案创造了先决条件。
朱建新欣慰地说道:“我们的人没有撒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说:“李济源这下有救了。”
刘纹仍在等待水利局领导的决断。他清醒地知道这件事情并非常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今天的收获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层次的交锋即将展开。他不失时机地问道:“我们就到此为至吗。”
胡俊思考了一下目前的态势,基于对手的嚣张气焰,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也许还会留下很多后患。李济源是得到了解脱。刘百灵的伤势依旧是个迷,难免让人对此耿耿于怀。他下了最后的决心,说:“我想要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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