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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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乔一成终于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稳稳地躺下来时,他的存折上的数字已变为两位数。

不过,他想,总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乔祖望终于接受了下岗的事实,并且,开始享受起这个事实来。

这么一闲,他的老毛病犯了,白天也开始外出打牌了。

这两年,管得也松了,儿女们也大了,跟他更远了,没有人再管他干什么,乔祖望觉得日子这么过着也挺滋润的。

老牌友们重新聚在一块儿,也不知怎么兴起的,都开始喝一种补酒,乔祖望喝得上了瘾,自觉身体好了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劲头。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说起来,说是要集资一起去做生意,买卖钢材,他家的亲戚有路子能弄到盘条,只在中间做个转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来钱了,搞活经济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府都这样号召的,乔老头动了心,问怎么个集法,牌友说,这事儿,越多人参与就越好,大家把闲钱集在一起,买卖做得大自然赚得多。

于是乔老头牌也不打了,成天说动别人一起集资,真还就给他说动了一些人,乔祖望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赔光的事忘了个精光。

这一年,乔四美离开了街道小厂,考入一家新开的涉外宾馆做了服务员。

这是多年以来,乔家小幺女四美在考试上取得的唯一一次胜利,这胜利还很辉煌,听说考试的有千把号人,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个。

乔四美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匀称,苗条而挺拔,穿着饭店统一配发的制服,雪白的衬衫,紫红的小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头篷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下子,成了个大美人。

她又迷上了汪国真诗选,天天下了班就读,不上班时便穿白衬衫,格子长裙,放下头发来,梳得整整齐齐,扮淑女。文静地笑着,迎上婚后头一回回家的乔一成,三丽在一旁笑着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是什么风格?我说给你听:啊,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乔一成微笑地调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债是最重的呵,我无法报答,怎能忘记。

待业青年乔二强重又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他接替了妹妹乔四美,进了街道印刷厂。

这个作坊式的小厂子,多半是街道上闲散的家庭妇女,冷不丁地来了个小伙子,那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们,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青的面孔,兴奋得象炸了窝的喜鹊。成天拿二强打趣,说笑到兴头,还会动手动脚。

也有大嫂子们私下里议论:他就是乔家那个跟老妇女谈恋爱的小男娃,于是,有人应:噢哟,作孽。

厂长是个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子,看出二强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货,二强就常骑了三轮车将装订好的书本运到客户那里,再装了新的待装定的书本回来。

这个城市冬天潮冷阴湿,夏天闷热如火炉,明晃晃的太阳水银似地铺一地。这两季,都长得叫人绝望,二强踩着三轮,那车的一个轮子不大好,总发出吱呀的声音,二强就踩着这样的车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里吱呀着来去。人被太阳晒着,风吹着,人更加地黑瘦,倒练出了点瘦筋骨,只是脸上的孩子像全不见了,看上去竟然比乔一成老相,眉间一个浅浅的川字。

黑黑的乔二强,不大说话的乔二强,总微皱着眉头的乔二强,在厂子里的小媳妇大嫂子眼里,倒颇吃香,有人就说,喜欢乔二强那种“高仓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强听了这种评价,脸上起有一种茫然,这么一来,似乎又不大像高仓健了。

只有乔一成,暗地里看起来,总觉得二强象个被催熟了的果子,他更情愿他象以前似的没心没肺。

二强工资不高,一成时常也塞些钱给他,二强也就拿着,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成发现那些钱还有他平日里的多半工资,都被二强存进了那个旧存折里。

存折被二强小心地夹在一本旧日记本里,压在箱底。

那本子还是当年母亲在厂子里得的奖,黄色的纸面,扉页上印了个“奖”字,年代久了,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强从何处找了来做这个用途,还镇重地被压在箱子底。

一成看了,站在二强身后说了句:痴情的人是可耻的。

二强不作声也不回头看,只给了哥一个倔倔的后脑勺。

那天乔二强踩着三轮送完货,难得一个秋天凉快的天气,他慢慢地沿着街道骑着,想混过上午去,不那么快回厂子。

有一辆五路公交车从他身边经过,路窄,车开得不快,车窗玻璃咣咣地震响着向前。

有个女人向车外探了探头,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大约是被售票员骂了。

二强忽地一歪把,差一点摔下三轮去。

立刻又坐正了,紧赶慢赶地踩起脚踏。

那车上了大路后开始加速,二强拼命地蹬着追在后面,赶得太厉害,嗓子眼紧紧的,象被一只手攥着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了一站,车门开处,那女人下了车,下得急,歪了一下,刚刚赶到的乔二强几乎滚下三轮想扶她一下,没扶着,她略转脸看看满面是汗的二强,走了。

那么一转脸,先前那一会儿隐隐的一份相似完全没有了。

二强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有家店子,门前摆了个冰柜在卖冷饮,这一夏最后的存货了吧。

二强歇过劲儿来,走过去,买了十支白雪公主,一气全吃了,吃到反胃,吐了一地,被戴红袖套查卫生的老太太罚款两元。

乔一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乔一成基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至少是一个近似幸福的人了。

那些小不如意,说穿了,不过鸡毛蒜皮,简直地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可是,就象是眼里的砂,小,没有危险,然而落进眼里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时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结婚后两个人一直是轮流做饭的,两个人从小都不是娇生惯养,这倒也不是难事。

两个人都在新闻单位,都是最基层的记者,一忙起来,跟刑警差不多,接到电话就要外出的,所以,一个星期七天倒有六天两个人不能坐下来一同吃个饭,平时都是各自在单位的食堂里混上一顿两顿。电视台的伙食相当不错,也有餐费补贴,可是乔一成从小节俭习惯了,总觉得食堂里的菜贵得叫人肉痛,一个人做饭又犯不着,宁可在外面的小店里买点包子馄饨,小朗却不在乎,每天在报社食堂买上两个菜,呼啦啦一气吃个干净,她从不挑食,加上在这个城市总算是有了一个家,心一宽,胃口更旺,所以,结婚两个月,叶小朗一下子胖了十斤出来,个头本来小,这下子,有点象只饱满的白胖饺子,乔一成却瘦了有五斤,面色青黄,惹得同事们打趣调笑。

好容易有个周末,两个人都休息,乔一成说好好做顿饭吃,叶小朗主动说她去买菜。

乔一成看着小朗买回来的一堆荤素菜,挑着捡着一堆绿色叶子说:小朗,你这买的是什么?

小朗说:韭菜啊,这你都不认得了?

一成笑说:我当然认得,可是你看啊,这韭菜都皮了,摸在手上都发粘,这怎么吃?

小朗问:怎么不能吃。

一成说:这样的韭菜味儿冲,不好吃。

小朗把水笼头开得极大,哗哗地冲着手:好吃的。

乔一成说:你是北方人,从小爱吃蒜,不怕冲,才会觉得好吃。

小朗不耐烦起来: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么行?你们南方男人就是穷讲究,怪不得人家叫你们小男人。

说着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了,揉揉她头发:你这话可有点地域歧视啊。

一瞥眼,看见叶小朗切的肉:喂,你这是什么?打算做个什么菜?

叶小朗白他一眼,笑了: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说爱吃我才买的?

乔一成说:我说的是肉丝炒青椒。

那不一样吗?

我习惯吃肉丝炒青椒,我们家从来都是吃肉丝炒青椒。

那我们家还从来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们家买来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们家的肉都切丝。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气呼呼地看着乔一成:我说你,大男人家,琐琐碎碎你烦不烦。

乔一成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看她瞪圆了眼睛挺可爱,不由得软下来说:行行行,我不琐碎了行不行?你愿意片就片吧,干嘛把毛都炸起来,跟个小野猫似的。

叶小朗得意地笑了,拿起刀来冲乔一成晃晃,继续片肉。

两个的口味也着实是南北相差太远,乔一成做的饭菜叶小朗嫌淡,叶小朗做的饭菜乔一成觉得咸,叶小朗爱吃面食,动不动就包饺子,总觉得好吃不过饺子,乔一成却是打小就不大吃面食,喜欢热呼呼的小炒就米饭。两个人便时常为了饭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当当的。

然而到底还是新婚燕尔,吵两句,只当是调情逗乐,转眼又粘乎到一块儿去了。

比起吃不到一块儿去来,乔一成对叶小朗的另一个缺点更为不满一点。

在乔一成看来,叶小朗实在是太乱糟糟了。别的不说,单就她的一个衣柜,那天乔一成无意中拉开,哗,一团衣服满头满脸地向他扑来,吓了他一跳。平时家里,但凡有东西沾了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会不见了,起先乔一成还打趣她有一双魔手,实在不该当记者,做魔术师倒是好的,后来,在从沙发扶手的夹缝里把久寻而不见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后,乔一成受不了了,也没心情跟小朗逗乐子了。

乔一成说: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乱鸡毛似的。

小朗不高兴了:乱点怕什么呀,我的观点是:乱而不脏。

乔一成从被子底下扯了双穿过的团成了团的袜子出来,送到她鼻子底下说:这也叫不脏?

小朗脸一红,往后一让:唉唉,这个是我忘了。

乔一成说:这可是非正常范围内的乱了。

小朗鼓起腮帮说:不是非正常范围的乱,只不过不是你能容忍范围的乱,你不是说会待我好吗?这一点都不能忍?

乔一成叹气:你可真是乱得不象个姑娘家。

小朗真生了气: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个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都起了毛了,竟然为了这事儿足有两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家,端了桌上的冷水就要喝,乔一成恨恨地抢过来,兑了热水给她递过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怀里来了。

一成笑起来:下回不准说我不象男人,听见没?咬着牙笑着补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了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乔一成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爱上的是这种日子,而不是叶小朗。

这个念头叫乔一成打一个哆嗦,侧过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了一头的短发,窝在枕头里,睡得正香。

乔一成为这个念头惭愧内疚,这个女孩子,在这城里举目无亲,她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了决心要跟她好好地过的。

一成搂搂熟睡的小朗,闻着她头发上淡的发香,日子才刚开始,一成想,磨磨就好了。

日子还长着呢。

隔天小朗回来时,挺高兴的,对一成说:哎,今儿我可是给你办到了件事。好事!

一成问:什么好事?

小朗拍着手说:哎哎,我要给你家二强介绍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后勤做杂务的方阿姨,她有个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小二强一岁,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听方姨说人长得也不错,我一听,条件还真不错,就托她问一下,看能不能给二强牵个线。方姨说明天就给我回话儿。

这消息的确让乔一成挺欣慰,二强一时犯糊涂,真要正正经经地交个同年纪的女朋友,兴许那点糊涂心思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成在单位就接到了小朗打过来的电话,小朗在电话里喜滋滋地说:人家姑娘愿意见面呢,我跟他们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家答应了呢。

一成赶紧溜出来,回了趟家,在街道厂子找到二强,可巧二强还没有出去,一成想,这可不是天意吗?

一成事情跟二强说了,二强愣愣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一成捣捣他的肩膀,叫他给个态度。

二强低着头用脚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见。

一成说:二强,我跟你说,你心里的那事儿,你放不到台面上说的,不管怎么样,也是你不对,也是你没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于情,于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吗?这事儿不成的。哥不会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语,可是,你的路还长呢,不能为一时的感情冲动错失了一辈子幸福的机会对不对?听话,晚上去见见,成不成都不要紧。

二强微微一点了头。

见面安排在一个小公园里,叶小朗陪着二强去了,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看。

要说看,也没什么看的,公园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样子,连二强都没有看清楚,只觉得中等个头,适中的身材,连介绍人四个人在一片昏黑中站了半天,小朗与方姨寒暄着,那两个当事低着个头,象两朵开在黑暗里的向日葵,竟然有两分喜剧效果。

一成听见小朗清脆的声音,对二强与那姑娘说:那么我和方姨先走罗,你们俩再聊聊,二强,回头送小茉回家啊?对了二强,你不送送方姨?来吧。

小朗拉着二强陪方姨往小公园门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了出来,躲在一边的乔一成忽地明白了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园门口,有唯一的一盏灯。

事后一成跟小朗说:你个鬼精灵!

小朗说:我要不把她往亮处带,你那个傻弟弟有本事一个晚上都看不清人家的长相,你信不?

一成说:我信我信。

这事儿成了就好了,一成想。

5

与二强相亲的姑娘叫孙小茉,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她们的那个柜,是专卖儿童书籍的,孙小茉也很爱看那些简单的有许多图片的书,尽管那图片大多印刷得不是很精美。

乔二强在相亲的那晚很沉默,孙小茉比他更深默,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围着小公园的外墙推磨似地转了一个多小时,小茉说了这一晚的第一句话:我该回去了。

二强倒松下一口气来,这口气一松,二强就笑了一下,黑暗里露出的牙特别地白:那我送你。

二强以为这事儿多半是不成的,谁知道过了两天,二强就被大哥叫到家里去了。

嫂子告诉他,人家姑娘和姑娘的姨对二强都还挺满意,说是愿意处处看。

二强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我没有文凭,工工工,工作也不好。

小朗叭啦叭啦地说:二强,你没有必要自卑,完全没有必要,你没有文凭,对方也没有文凭,听说也只是初中文化,就是运气好一点,到了新华书店,她是卖书的,又不是写书的,你干嘛要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呵,对了,方姨还说,乔二强长得还算端正,个头儿也好,男人嘛,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当花瓶供在家里,人一漂亮就长花花肠子,倒是不漂亮的好。哦对了,我跟她们说,你很会做饭,又能吃苦,人家喜欢得不得了呢。二强,你放心地谈吧,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冰山上来客》里杨排长的话:阿米尔,冲!

一成也挺高兴地,在一旁说:你看你看,叶小朗跟乔四美不象姑嫂,象嫡嫡亲的姐妹,一样地健谈。二强,你好好的,啊?

二强笑笑,没有回答大哥。

二强难得来大哥家一趟,一成不肯叫他做饭,二强执意在下厨,一成给他打下手,问:你是不是嫌你嫂子做得难吃?

二强抬眼看看大哥脸上快活的神情,待要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乔一成在二强背后站了半天,忽地说:二强,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人这一辈子,结婚不过是相互扶持着走上一段日子,就是感情再好,也不过那么几十年,再说,感情啊,会变的,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这世上,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二强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大哥我念的书少,脑子笨,你的话文诌诌,不过老话说听话听音,我还是能明白的。我就觉得冤,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一成也笑:你冤什么?你们一天也没在一起过,怎么就知道能过得好。

一成转身走出厨房,回头又对二强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想永远地记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她。

二强吃惊地看着大哥的背影。

乔二强到底还是听从了大哥的劝告和孙小茉处起了对象。

孙小茉是个老实姑娘,老是羞惭惭的,二强话也少,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月,竟然连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没有摸清楚。慢慢地,二强发现,小茉很爱看电影,两个人坐在一片黑乎乎中,都自在了许多,自在是自在了,话更少了。

乔二强与孙小茉的恋爱进程极其缓慢地向前迈进。

终于有一天,孙小茉觉得,与其这样闷着,又提心吊胆地处着,还不如分了算了,回归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在认识两个月后的一天,孙小茉与乔二强照例在周二的晚上见面,这一天,孙小茉说她不想看电影了,乔二强便陪着她沿着大街慢吞吞地走,两个人之间依旧隔着一肘的距离。

孙小茉这一天其实是打定主意来跟乔二强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的,可这种话无论在家里练习过多少遍,事到临头,总还是很难出口,一句话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孙小茉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二强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孙小茉只是摇头。

二强说:要不你坐一下,你是不是走得累了?

道路旁街心花园里的长凳上早坐上了人,黑黢黢的好大一团黑影儿,听到一点动静后微微分开,是两个人。

二强看到这情景,没来由地觉得好笑,他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

孙小茉偷眼看到乔二强的这个笑容,心里恍恍惚惚的。

乔二强算不得英俊,不大笑,但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时,会叫人心软。

好容易找到一个空座,乔二强伸手抹一抹石凳上的灰,在裤腿上蹭蹭手,示意孙小茉坐。

孙小茉一坐下便说:我们别再处了好不好?

她把这句话说得飞快,好象怕心口的那一股子酸痛要追上嘴里的这句话,拦住它不叫它出口似的。

二强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孙小茉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哭得乔二强大张了嘴,手足无措。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处了吧,孙小茉大声地抽泣了一声又说。

孙小茉说着,捂着脸,趴在膝上呜咽。

二强结结巴巴地劝:你......你不要想处,我,我,我是不会......勉......勉强你的,你,你,你不要哭吧。

孙小茉一味地埋头哭着,无限委屈。

好容易等到她不哭了,二强说,送你回去吧。

孙小茉象被粘在了石凳似的不肯动弹。

这种情形实在叫乔二强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在那儿陪着她不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孙小茉的情绪好象平静了,站起来朝前走。

乔二强莫名其妙地失了恋,但似乎,也算不上失恋,乔二强也没跟大哥大嫂说。

这么着过了约莫有半个月,有一天,孙小茉的姨又打电话找到乔二强,问二强,他跟小茉是不是闹意见了,如果是,请他让让步,男孩子的心要宽一些,让一让女孩子不丢脸的,小茉其实也后悔得什么似的,可是女孩子脸皮子薄哪,不如你先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主动一点也就好了。都不小了,觉得还算合适的话,大家都互相多原谅原谅。

乔二强站在单位那唯一一台电话机跟前,沐浴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里,听着方姨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自己也没头没脑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姨在那边却已替他约好了下次跟小茉见面的时间,二强挂上电话时忽然很恍惚,记不得自己到底是答应了呢还是没答应。

二强还是在约定的时间里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到的时候,孙小茉居然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于是,乔二强又莫名其妙地与孙小茉接着谈起了恋爱。

这一回变故过后,二强发现,小茉变了很多,走在一起时,竟主动地挽起了二强的手臂,话也多了,神情也见活泼起来,偶尔还会撒个娇,看在乔二强的眼里,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她豁出去了的感觉。

八月份,乔一成过生日,虚岁二十八。

三丽打电话到一成单位没找到他,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小朗。

三丽说,他们兄妹三个凑了份子,想给大哥做生日,因为南京风俗里男人是不作兴过三十岁整生日的,不如提前一点,过二十八,八比较吉利。三丽在电话里笑说,其实就是想找大哥吃顿饭啦。

小朗挺抱歉地说:实在对不住啊三丽,我已经定好了饭店给你大哥过生日了,要不,你看,你们一块儿来,一起吃饭怎么样?

三丽在那头沉默了小会儿,说:这样啊,那不用了。我们改天好了。

小朗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说:要不真的,三丽,你们一块儿来吧。

三丽说:不用了,你们过二人世界吧。我们改天。

生日那天,小朗约了一成到一家档次不错的饭店,谁知又临时接到电话,出了趟任务,一成一个人在大堂一角的桌子上等了一个多钟头,小朗气喘吁吁地赶来,看他坐在角落里,说,自己其实定了个包间。

一成说:定包间做什么,就我们两个人,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小朗亲亲热热地挽住他:怎么就冤枉了?我们结婚后你的第一个生日,不该好好地过吗?享受一下也应该的。

一成心里头不是不感动的,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就变了味儿:你呀,就会乱花钱。

小朗推着他进包间:你就是这点不好,碎!

看到小朗定的菜单,一成等服务员走出去传菜,跟小朗说:喂,就我们俩个,你点那么多菜!退两个好不好?

小朗有点生气了:你这个人!人家好心好意地替你安排生日,想请你吃顿好的,还做了恶人替你推了三丽他们,不就是想跟你两个人享受一下的。

一成诧异道:怎么三丽他们约了我们吗?

小朗说:我跟他们说请他们改一天,我想我们两个人过。

一成想说什么,看看小朗的脸色,侧过头凑上去,赔了笑说:你生气了吗?哎,我可没别的意思,你的心意我当然是明白的。

小朗伸了手指点着他的额把他的脑袋推远一点:我怎么就觉得你心里面还是看兄弟妹妹们更重一点,我跟你说,现在咱们才该是最亲的人呢,兄弟姐妹哪能跟你过一辈子?

一成笑问:那么你会不会跟我过一辈子。

小朗歪了头,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还真就答不上来,想来是会的吧,可是,在没有白头到老以前还真的很难说。

乔一成拖着声音“哦--”了一声。

小朗绽开笑容移了个座位,几乎要靠到一成的怀里来:生气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一成斜着眼看着小朗:我说过这话吗?

小朗说:你没跟我说过,但是我听见你跟你兄弟说过。

一成安慰地拍着小朗的背:小朗,我是打算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小朗坐直了身子笑:不过你也没有说错。

这一顿饭吃了乔一成大半个月的工资,吃得他心跳肉痛的,心里暗想,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出来的,怎么小朗就这么想得开,用钱比自己那是潇洒得多了。

谁知这以后,叶小朗竟然认真地存起钱来了,乔一成高兴之余又有点疑惑,忍不住就问小朗: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

小朗神秘地对一成说:哎,我现在有个想法,我们努力个两年,存点钱,再把英语好好复习一下,考个托福,争取出去好不好?我们单位,走了两三个呢,这两天总编正在招人。咱们将来也出去吧,去美国。

乔一成愣住了,这我可没有想过。他说。

干嘛不想?小朗用肩碰碰他:人家能做到我们也能啊,又不比人家差,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再捡起来嘛,容易啊,考个托福,上了五百多分的话,可以拿奖学金的。

一成说:我一个学中文的,到美国做什么呢?

小朗挺兴奋的,脸红红的:干嘛非要做跟专业有关的事?做别的也一样,另外读个专业就是了。你们单位就没走的?肯定有吧,只怕比我们这里多得多了。

乔一成想起来,这些日子,台里的确走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去国外留学,有去美国的,有去日本的,听说有一个去了毛里求斯,说是那里是英属的,将来转地方也容易,平时大家闲聊时,嘴里的话都换成了签证,奖学金什么的。

就在上个星期,胡春晓闲闲地无意似地在办公室里说,她爱人去了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去了。

有人问,托福分一定考得很高吧。

胡春晓说:不,他考的是GRE。

乔一成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叫小朗这么一说,勾起了点心事。

他哪里是能离开的人呢?他还有许多的牵着绊着的东西。再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熟悉的人与事,一成不变的日子,叫他安心,给予他很大的安全感。

一成对小朗说:算了吧,我们别乱动了,这种事,羡慕不来的。

可是,小朗却没有改主意,反倒真的开始复习英语来,每周上三次托福课,看来是有点当真了。

乔一成有点担心,回过来又想想,随她去吧,到时候,被拒签两次她自然会死心的。

说有牵绊,这牵绊还真的又来了。

多少日子不见的二姨突然过来找乔一成,非常严肃地说,她在街上看见乔四美跟一个黑胖老男人一起在逛马路,那老男人对四美一脸巴结的样子,看上去,他至少大四美二十岁,穿金戴银的。

二姨说:其实我也是多嘴,可是又觉得不说是不行的。要是真的正经谈谈对象也就算了,岁数大点就大点,老夫少妻古来也不是没有,可是,我听说现在好多做老板的,都拿小姑娘当玩意呢,再闹出点什么,真要叫邻居笑死了,你妈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乔一成得知消息,当晚就跑回家去了。

他想,以前他以为自己是九命猫妖,其实不对。

他简直地就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6

乔一成着急忙慌地回了家,兄妹几个围着八仙桌坐下来,由乔一成带着他们,开家庭会议。

乔祖望晚上又开始很少呆在家里了,电视已经吸引不了他了。

四美咯蹦咯蹦地吃着油炸花生米,吃得一嘴喷香,完全不知道这次的会议直是冲着她而开的。

乔一成把眉头皱得成一个疙瘩问:花生谁炸的?

二强被一成气呼呼的语气弄得懵了:我炸的,四美要吃。

一成挥手:端走端走!

四美委屈地叫:大哥,一点花生米也不让人吃了吗?人家从小就缺嘴,好容易现在条件好点儿了,可以想吃什么吃点什么,大哥你干嘛呀,这么严肃?

乔一成朝她翻翻眼睛:你当是开茶话会哪,吃花生!我就不知道你没心没肺地怎么吃得下去!

四美尖声道:我又怎么啦?大哥你好容易回趟家,一回来就拿我开刀,我挺好的呀。她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装束。

乔一成冷哼一声说:你现在不读汪国真啦?不装淑女了?

四美不高兴了:哪个装了?人家本来就是淑女。

一成更气:哪个说你是淑女?是不是哪位老板?吃得脑满肠肥,没事儿拉着你压马路消化食儿对不对?他老人家高寿啊?

四美呱嗒呱嗒地眨着眼睛,象个小傻子似的,那表情叫乔一成心里一软,仿佛是那一年里,四美从苏州独自跑回家来,蓬着头发,露着缺了一颗牙的憨笑,叫大哥大哥时的样子。

乔一成说:四美,我跟你说,一个女孩子自己不尊重,男人就会觉得可以在她身上占点儿便宜!你明白吗?

四美摇头:我不明白。

乔一成在弟妹们间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由得抬起眼来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小丫头一眼。

灯光里的乔四美半依在桌边,身姿苗条修长,面目与小时候比起来变化并不大,不算好看,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点天真一点傻,一点厚脸皮一点无所谓,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粗嘎嘎的吸引。

乔一成叹一口气:乔四美乔四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非要我把话给点穿了有什么好?想给你留点面子你都不要。你说说,那个跟你一起逛马路的大黑胖子是谁?

四美一愣,转转眼珠子想了一想,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不禁乔一成,连二强三丽都给她笑呆了。

四美笑了半天,喘着说:大哥,你今天带我们开会就为了这个事儿啊?大哥,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可是“外貌协会”会员,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一个漂亮人物的,不说象费翔小虎队吧,最起码也要大差不差才行。那个黑胖子,三分象人七分象猪,别说这辈子,下辈子我也不会嫁他,除非我下辈子投胎做猪。

说着,又笑,笑得又快活又放肆,满屋里泼着她的笑声。

乔一成被她说得将信将疑:你不想嫁他你还跟他到处走?不怕人家看见了说闲话?

四美立起眉来:哦,我晓得是谁在大哥你面前下蛆了,是二姨对不对?那天我们碰上了,我就知道她要多嘴!我怎么啦?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孩子,交朋友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吗?总比她老太婆还要嫁人来得光彩吧!再说,陈老板又不是只请我一个人,他请了我们好多同事呢,大家一起出去吃饭的,她哪个眼睛看我跟人家单独逛马路的?添油加醋!

四美气得脸红红的,抓了把花生泄愤似地咯嚓咯嚓地嚼。

乔一成说:有风有影才能让人捕风捉影,你若做得正,人家怎么会说到你头上?人家怎么只说你乔四美,不说乔三丽?

四美咚地一声在椅子上坐下,生气地说:大哥你就是一天到晚拿我跟三丽比,都是一样的亲妹妹干嘛不一样地待?你从小就偏心三丽,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说过,不代表我就没有上心!

说着,眼里竟然涌上了泪水,在灯光下那两眼的泪一汪一汪地。

乔一成说:我哪里偏心过。

一直没出声的三丽突然插嘴道:大哥,我可以给四美担保,她才不会看上什么黑胖子呢!她的心思,一眼可以望得到底,就是想嫁一个美男子,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她的。说着,三丽抿着嘴笑起来:乔四美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实她不傻。

四美也扑地笑了起来,嘟了嘴冲着乔一成说:大哥,你冤枉我,要补偿我。

乔一成到底没忍住笑,说: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四美凑到大哥跟前,脸几乎上贴到大哥的胳膊上:大哥,我想买件羊毛衫,嗯,还差一点钱。大哥......

一成往后仰着脑袋:离我远点,象个什么样子!

走的时候,终究还是塞了些钱给四美,四美心满意足地拿着钱走开了,一边还笑说,以后这样的家庭会议要多开的好。

话说明了,兄妹几个也都觉着饿了,二强张罗着做了饭,大家随意地吃了点。

熟悉的饭菜的味道,身边弟妹们十几年来看惯了的模样,一点一滴在心头,让乔一成心眼儿里哆嗦了一下,有一度他那么急于逃离的生活,在这一刻含情脉脉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象一条游回到旧日水域的鱼那样。他突然想,他的兄弟与妹妹们,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这辈子,就想抓住点儿什么在自己手心里,抓得牢牢地,贴心贴肺,永远不离不弃。

吃完了,二强在洗碗,一成悄声地问他:跟孙小茉处得怎么样?

二强半天才答:还好。

一成笑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笼统了。

二强吱唔着,说:她......有点问题。

一成说:哦,问题你是说缺点?缺点谁没有?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

二强淡笑了一声:大哥你话里头全是学问。不是那个意思啦!

一成说:那是什么意思?

二强慢慢地一个一个把碗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她就是......身体上有点问题。

一成一时没有转过脑筋,忽地脑门儿上那根筋突地一跳,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是不是......你们是不是......那个啦?你这小子,等不及了吗?没出息的东西。不过,要不,还是,你们马上结婚?

二强抬头看着大哥,眼睛扑闪着全是问号。

一成在他后脑上拍了一掌:你还装傻,还非等藏不住掩不住了才结婚是不是?

二强嘎哒嘎哒费力地转着眼珠子,好半天好半天,才刷地红了脸,象给丢进开水锅里籴了一下的一只龙虾似的:哥,你你你,你说什么呀!不是那个,是,唉,她有病。有一种病。

一成不笑了,什么病,他问。

二强吞吐着说了。

一成问:那,你跟她约会时,她犯过吗?

二强说:犯过,第一回,把我给吓了个半死,我以为,她中了什么毒了呢?后来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才晓得不是中毒。

一成心思转得快,在话里听出了苗头:第一次?那么就有第二次了?到底她犯过几次病?

二强嗫嚅着说:三次。

一成在家里再呆不下去,一肚子的气,越来越胀,胀得他象个汽球似的要飞上天去。

一成气冲冲地回了家,叶小朗刚下班没一会儿,正端着一碗饺子呼啦呼啦地吃着。

乔一成披头盖脸地直问到她脸上去: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你看你干的好事,把什么人介绍给我弟?

叶小朗被他突出其来的怒火烧得晕头转向:怎么啦?你说什么?是不是你家的二强跟孙小茉吵架了?

乔一成实在是没好气,话出来的自然也不好听起来:你别装没事人,避重就轻!叶小朗啊叶小朗,我说你收了人家什么好处了,这么害我弟弟?

小朗听了这话也地动了真怒:乔一成,你把话说清楚!我害你弟什么了?我收了谁的好处?

乔一成也微觉自己的话有点过份,可是此时此该又不能收回来,只好梗了脖子坚持:那个姓方的,她给你什么好处了?她家那个侄女儿,是有病的!你就把她介绍给我弟?你不是害了我弟一辈子?

小朗惊讶道:你说孙小茉有病?有什么病?我可不知道!

什么病!乔一成把声音又拔高了些:羊癫疯!还是挺严重的那种,她跟二强两人这才处了几个月啊,都发了三回了!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知道?

小朗又惊又气,喘气都不匀:我要事先知道叫我活不过今晚!

一成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的筋都爆了出来,声都变了调,便说: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咒自己啊!犯不着,我就是要跟你确认一下,你到底事先知不知道这女孩子是有病的?

小朗听到一成的话音软下来,突地涌上满眼的泪来:我要知道我还给你弟介绍?我还不知道你?平时看上去和言细语的,碰上你兄弟姐妹的事儿,你就翻脸不认人,我要真知道我还敢老虎口里拔牙?

乔一成说:行行行,我信你是真不知道。不过你可得把事情问清楚,趁早叫他们算了吧!

小朗也不再答话,套了件外套拿了包就往门外跑,乔一成一把抓住她:你你你,你上哪儿去?

小朗恨恨地拨开他的手:我上方姨家里去,我现在就问个清楚,我可不背一个收人好处欺瞒家人的罪名!

说着,旋风一般地卷出了门。

留下乔一成倒愣愣地,觉悟出自己的过头来,象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足在门旁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踱回卧室。

过了一个多小时,叶小朗又旋风似地卷了回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看也不看乔一成,没头没脑地说:我问清楚了啊!孙小茉是有病!癫痫。方姨也说了,不是先天的,是小时候有一回跌伤了脑以后留下的后遗症。反正情况就是这样,要分手还是要怎么着,你们兄弟自己商量着办,别跟我说,我也再不问你乔家兄弟的事,你们尽管去兄弟情深,就当我白做了一回二百五。

乔一成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别这么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我也是急昏了头,我们家二强是个叨三不着两的傻孩子,这一回要不是我问着他,他还这么稀里糊涂地呢。

小朗恨声说:乔一成,我可算是认得你了。

说着,拿了一本托福的语法书,躺在沙发上看,再也不理乔一成。

乔一成隔天又回家跟二强商量了一下,叫他自己拿主意,最好是分手算了,二强没有做声,半天说了四个字:她也可怜。

乔一成好好地看一眼这个弟弟,这一两年里,他似乎越来越不大认得乔二强了,好象二强的样子都变了不少。一成怀念他的倒八字眉,怀念他满院子疯跑的样子,怀念他象个小老鼠一样到处寻摸着吃食的神情。

幼年时的乔二强,坐上岁月的慢车,渐行渐远,甚至没有跟乔一成说一声再见。

也许诗人说的对,乔一成想:青春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二强原是打算跟孙小茉说分手的,可是几次见面都开不了口。

没等他开口,孙家的人倒把事情挑明了。把二强叫到家里去吃饭,说是小茉的病起初隐瞒是不对,可是这毛病真的不是天生的,是摔跤摔的,不会遗传,而且,孙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各色的嫁妆都齐备的,结婚时不用二强操一点心,重要的是,小茉挺喜欢二强,说他老实可靠,懂得心疼人。最好呢,还是希望他们两个好好地相处下去,不过,孙家也说了,要是真的想分,绝不勉强。

孙家妈妈说:以我们女儿的条件,也并不是找不着,至少我们女儿工作不错,又是独养女儿。

二强回去转述了孙家人的话给一成听,一成想了半天说:那么你自己拿主意,看你能不能承受她有病这种事实,如果可以,就处下去,不能,就趁早,别耽误了自己更别耽误了人家女孩子。

二强到底还是跟孙小茉继续处了下去。

乔一成可算是把妻子叶小朗大大地得罪了。

7

乔一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哄得妻子叶小朗有了点儿笑脸儿。

不过小朗说了:我以后得学个乖,再也不管你们乔家的闲事了。

一成赔笑道:你不是北方姑娘嘛,你们北方姑娘最豁达了,你不会记我的仇吧。

小朗说:不记仇可记得教训,豁达并不是缺心眼儿,我可真的跟你说清楚了,现在是你弟自己决定要跟人家谈下去的,这里面可没我什么责任了,以后,好坏都别找我理论。

乔一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二强竟然答应了跟孙小茉继续交往下去,兴许二强觉得自己的客观条件不好,能找到象孙小茉这样的,算是不错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可是,在乔一成看来,二强到底还是委屈了。

这可真是能叫人愁白了头。

乔一成揽镜自照,镜中人面目凝重,年纪模糊,三十的人,有四十的颓丧,五十的无奈。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那镜子微微地晃,人与周围的事物都象水中的倒影。有一刹那间,乔一成油然而生一种:我这是在哪里的念头。

风吹过,镜子定了,念头也就过去了。

三丽跟一丁一直感情很稳定,结婚的东西也备得差不多了,三丽省吃俭用地给一丁买了一个汉显的BP机作定婚纪念,把厂子里的小姐妹都给镇了,谁都说,乔三丽,你可真是舍得!

三丽骄傲地含笑不语。

终于,三丽要正式拜见公婆了。

为了三丽的终身大事,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又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

这一回,提出要开这个会的,竟然是四美。

四美跟一成说:我听说王一丁的妈是一个厉害货色,在他们家那一带有名的,大哥,我们可得好好地坐下来商量商量,别叫三丽没进门就矮了气势,被那个老女人欺负了去,以后过日子就别想抬头了。

乔一成道:不至于吧,我看一丁挺老实。

四美哧地一笑:大哥,我看你是书读得多了有点忘本,你忘记出前一丁家是哪里的了。水西门的!水西门的女人,是好惹的吗?水西门的老女人就更不好惹!

二强插嘴:四美,你可别挑着三丽跟婆婆吵架。

三丽笑道:你别瞎操心四美,我也不是好惹的。

三丽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打小鼓。

她也听说一丁的妈是个厉害的人,嘴皮子不饶人的,一丁私下里也跟她嘱咐过许多回,要是他妈有些言语不到,叫三丽不要往心里去。

这位未来的婆婆三丽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去一丁家时见过两次,不过没有留在一丁家吃过饭,三丽还是比较守旧的想法,总觉得没有定下来的时候,女孩子不好总上男孩子家门上去,显得不精贵。

一丁的妈穿着格格正正的一位瘦巴巴的老太太,脸上的线条极硬,腰板笔直,言语客气,神情疏远。

三丽对哥哥妹妹们说:我见过他妈几次,印象还算好。

四美又哧了一声:我告诉你三丽,这种老太婆最会装了,假模假式的,等你一嫁过去,马上就会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

这话把乔一成都讲乐了,二强正喝水呢,闻言喷了一地的茶水,咳着说:我的妈妈呀,那个汪国真是什么人呀,真了不得,把四美都教得会讲成语了,老师教了多少年都没有教会,不得了不得了!

四美扑过去在二强背上咚咚地捶。

一成看着他们笑,一边小声地跟三丽说:四美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自己放机灵点,要懂礼数,不过真有矛盾也别示弱。

三丽说:我晓得的大哥,重要是不是他妈,重要的是一丁跟我一条心就行。

这一回,乔四美显示了她在婚恋家庭问题上难得的敏锐性,她没有说错。如果三丽知道一丁妈在她背后说的话,一定会气炸了肺。

一丁他妈说:这女娃子可不简单呢,还BP机,哼,当我们都是傻子,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王一丁的钱?我也不好说什么,谁叫儿子不争气,还没结婚就被老婆牵着鼻子走,不拿老子娘当一回事,工资统统交到老婆手上,八字没撇的时候就认不得妈了!

话是这么说,三丽上门时,老太太还是挂了一脸的笑容,做了一桌子菜,一丁的爸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大家子团团地坐了一屋子,一顿饭吃得倒其乐融融。

一丁的爸爸沉默得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个哑子,不过,三丽还是能看出他在家里的地位。一丁的两个弟弟,完全是被惯坏的孩子,饭桌上活跃自在得近乎放肆,他的妹妹倒比较安静,借着碗的遮挡偷偷观察三丽的表情举动,偶尔含义不明地笑一下。

饭桌上当然的主角是一丁的妈,卷了衣袖给三丽布菜,说:既然要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有东西就吃,有话也要说,婆媳婆媳啊,难处也好处,大家心眼放宽些就行。我是个爽快人,丽呀,你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再好说话不过的。你妈妈死得早,不过我听说一丁讲你是很讲理的小孩,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在一个锅里吃饭,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就行了,夫妻间婆媳间姊妹间都是这样。

说着就笑。

这顿饭让三丽把一丁家的情形摸了个大概,一丁的爸与弟倒是不要紧的,妹妹是友是敌还不明朗,那个妈妈可真是一个人物。

果然,过不多久,三丽就跟未来的婆婆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三丽与一丁的厂子这两年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了,这半年多来奖金也发不出了。厂子里人心浮动的,不少小青年嚷嚷着要走,可真走的,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王一丁。

厂里一直挺器重一丁,差一点就给他报了市劳模,只是一丁的资历尚浅,厂长说了,再过两年,拿个市劳模,再上个中层,连当上厂长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谁知道一丁竟然向厂里提出了辞职。

三丽的主意。

三丽在报上看到一则大副的招聘启示,一家合资厂在招技术工人,三丽毫不犹豫地替一丁报了名。

一丁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三丽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别听厂长说的,他那是在驴子鼻子上挂胡萝卜呢,国营厂啊,哪是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婆婆管着呢,我们又是一点门路也没有的小百姓,他那么说,是想稳着你给他干活呢!什么资历不够,书记的小舅子有什么资历?不照样上了中层。有机会就不要放过,你有技术在身,为什么不找个好地方呆着,一定要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厂子里?

一丁原本就听三丽的,于是就去参加考试了,报的是老本行,机修。

录取的通知在一周内就寄到了一丁的手上。

王一丁在厂里办了辞职,惊掉了一厂子人的下巴。

也叫一丁他妈大为光火。

一丁时厂的时候,跟厂里定了个五年的合同,如今还没到期,厂里说要一丁赔钱。

一丁妈得知情况以后,极其不高兴,当着三丽的面就挂下了脸皮,对着一丁说:你现在是人大心大,不把娘老子放在眼睛里了,就算你觉得我没有文化,不配搀和你们的事,你好歹跟你爸商量一下啊,就自己把这么大的事定下来了!厂子再不好,也是国营企业,有劳保的,这个外国人的厂子,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卷卷东西跑到太平洋那头去了,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三丽说:国家引进的外资,不会那么容易就卷东西跑的。

一丁妈冷哼一声:做女人的,男人心眼子活动的时候,就要做个定海神针,哪有撺掇他做危险的事的!

三丽利落地接道:这年头,心眼子不活动此只有等着喝西风北了,怕什么,我不还在国营了吗?一丁就是闯不出名堂还有我呢!

一丁妈光火地拔高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是吃女人软饭的命罗?

三丽赔了一点笑说:怎么你误会成这样,一丁是有技术的,怎么会吃软饭?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们一丁什么时候都不会叫人看扁了。

一丁妈把手上的洗菜盆重重地管掼在水池里,咣当一声脆响:上人说一句你有三句在等着,我不晓得这是哪家的规矩!这还没结婚呢,就撺掇得我儿子跟家里人离心离德了!

一丁嗡声嗡气地说:妈你不要说了,也不要生气,我们决定了,就是定了。以后,会好的,你放心,我也没跟家里离心离德,三丽将来是我老婆,我也不会跟她离心离德!

从此老太太见了三丽也就不再费劲地挂上一张笑脸,三丽索性在婚前不踏进王家的门了,婆媳两个,还未真成一家就僵住了。

三丽一赌气,自己拿了存的钱出来赔了厂里的款子,这么一来,结婚的钱也不大够了。原本打算跟一丁在外面租房子的,一时也办不成了。

三丽的婚事,又耽搁了下来。

好在,一丁一到新厂子,他的一手好技术马上就在一群人中显现出来,老板相当喜欢这个年青人,一丁的工资比原先长了一倍多,三丽挺欣慰。

有邻居给四美介绍了个对象,竟然是个大学生,在一家工厂里做助工,一成三丽他们都觉得挺好,希望四美跟人家见个面处处看,找一个有点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总要讲道理些,以四美这个脾气,要是找个一样要强的,还不得成天地鸡吵鹅斗的。

四美对于大学生这个名头倒不以为然,可是捺不住好奇,又有点期待,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于是打扮了一番去了。

没料到不过一小时四美就回来了,兄姐们问她怎么这样快的,四美说:不能再待下去了,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只有三丽一下子明白了四美的意思,问道:长得不好吗?

四美说: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圆滚滚的一个头,眼睛象手指甲掐出来的一道缝,个头五短不说,简直是三个等份!三分之一上半身,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是腿,走在他身边真是呕!

一成不高兴地批评她:你这张嘴就是刻薄,哪里就差成这样了!男孩子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正经名牌大学出来的,人家不嫌你文化程度低你就该烧高香了!

四美翻翻白眼,撇了嘴道:大哥,你就是这样,你以为知识份子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说,知识分子要是坏起来,可比文盲坏多了。你们谁也别劝我,我这一辈子,非漂亮得象白马王子的人是不嫁的!

三丽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

乔一成劝四美:人嘛,五官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只有一种排列组合,再好看能好看到什么程度?再英俊,他也得是一个人样儿,难不成会漂亮得不象人?

乔四美斩钉截铁说:得看一辈子呢,当然得找一个看得特别顺眼的。

兄姐们只有叹气,倒是二强说了句:大哥,你随四美的意吧。

谁知那相亲的男孩子倒是对四美念念不忘的,时常在四美工作的饭店门口徘徊不去,足有两三个月,弄得四美自我感觉更加地好,以后有人给介绍对象,越发地挑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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