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专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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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年年专场

“余大人!您来看看这个病人!”

一张清隽秀气的脸庞从小房中探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焦了一角的蒲扇,仰着脸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几只豆娘穿过屋檐飞进院子里来,嗡嗡地挥翅,落在一小簇藿香上。他攥着蒲扇轻轻地摇了摇,看豆娘看出了神,忽地又听前头在喊,的确是叫他,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哎,来了!”

给小药罐加了第二次水,他把膛火压低,洗了手,匆匆地去往前头。

跨进前院庄子,幢幢瓦房成排成片地排列在方正深长的围墙中,一群着鸭蛋青色夏衫的少年本聚在树凉下说话,一看见余锦年拐出来了,立刻一窝蜂似的散开,几人互相看了看,一对眼,不约而同地把其中一个年级颇长的少年郎推出来:“快,尤师兄,快去!你学得最好了。”

尤师兄生得是眉清目秀,脸上此刻却也很为难,细细的眉毛拧出了个小尖儿,他手里捧着个册子,紧张兮兮地靠近过来,弱弱地叫了声:“老师……”

余锦年转头看了他一眼,尤成溪,御医司尤青柏的侄儿,想当年尤青柏自己才二十啷当,只是御医司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吏,想不到如今,他的侄儿已这般大了。

因为余锦年多看了他两眼,尤成溪紧张得后背直冒汗。余锦年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尤青柏这个侄儿,哪里都好,悟性好、记性佳,背书更是能指哪儿背哪儿,满院子的人都背不过他,只可惜……被家里养得太好。第一次见他时,这小子鹌鹑似的躲在尤青柏背后,畏首畏尾。

余锦年本不想收的,却架不住尤青柏三天两头来找他喝酒,不断夸赞他这侄儿开蒙是如何的早,更不提尤成溪当年小小年纪,就在开秋医考里拔了头筹,到底是被尤青柏给塞了进来。

进来后,这位尤小侄儿被余锦年辣手摧花磋磨了几年,胆小的毛病是好些了,只是又落了个新的毛病——一瞧见余锦年就紧张。

余锦年心想,自己竟也不知不觉间成了被孩子们害怕的严师了。

众人前后进了一间标着“廿二号”的门,一个反穿浅青罩衫的小伙子正坐在床边同人说话,见到余锦年来了才松一口气。尤成溪忙翻开手中病历,定下心神,说道:“这位病患早起时突发低热头痛,方才医侍给他拿药时,他又呼胸口憋闷,腹中难捱……”

“那依你看,此情景该用何法治疗?”

尤成溪道:“学生以为,其所言胸口憋闷,实则并非是真心胸,乃是胃中不适而逼迫心胸所致,若能化解胃中之症,则心胸自舒。应用桂枝汤加减,调营和卫,又观之乏力懒眠,或加六钱黄芪,可补益中元之气……”

其他年级小的都缩到后头,低着头听尤成溪汇报病情,与余大先生问答往来更是流利顺畅,一时间忍不住钦佩起来。

余锦年坐在床边,一边施脉一边听尤成溪的对答,罢了起身,道:“黄芪三钱,其他均依你所言。”尤成溪才松一口气,余锦年又说,“明日早课前,交一份陈述,讲讲我为何不用六钱黄芪。”

尤成溪才吞回肚子里的心顷刻又拔进了嗓子眼,他垂头耷脑地应下来,心里正郁闷地揣摩着黄芪的事儿,忽听外头一串欢快的脚步声,清凌凌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尤成溪猛地来了精神,忙跟着去到园子,眨着眼往远处看。

余锦年接过几册病历,简略地翻了翻其他病人的情况,便听远远地一声清脆嗓音:“师父!师爹来啦!”

他一转头,被一股裹着花香的气息袭击上来,来人直挂在他肩头,笑得似灿烂朝阳。余锦年摇了摇头,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理了理她跑乱的银步摇,无奈地看着她:“穗穗,又乱叫,哪里来的师父?你不在家里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太阳晒得头昏不昏?”

他瞧着眼前的姑娘,亭亭玉立,姣若秋月,眉眼间有几分二娘的形状——只是她远没有继承二娘的温柔似水,更不提秀外慧中,反倒有些泼辣意思,就连广济司的这些小儿郎们,都没有敢轻易招惹她的。

余锦年一边痛思自己究竟是如何养的,一边又想到……好像她也是突然间,就从小小软软一只长成这么大的。

“我跟师爹一块来的,他在前头吃茶,说有事跟你说。”她扭了扭肩膀,很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我明年定能考上的,你不要不信,师爹都说我一定会考上,到时候他要给我摆庆功酒呢!”

余锦年精神被拉扯回来,放下病册向前去,又禁不住念叨:“你这整天的想出什么是什么,辈分都叫乱了。他是你师爹,那我是你什么?平白被你叫长了一辈,我亏不亏啊?叫声小年哥哥来听听,以前不都这么叫的?如今长大了,反倒没大没小的。”

穗穗扭过头去,就是不肯再叫小年哥哥了。

余锦年朝前去寻那位“师爹”,少年们则在后头闹开了,病前问证是他们最害怕的,比抽他们背书都紧张,此时老师走了,一个个小兔子又都从兔子洞里爬出来。

几个人边走边唉声叹气:“这往日里都是其他几位教授来查功课,怎的这几日都是余大先生来啊?好在有季世子来救急,不然要是我被余大先生抽到了,定是要罚我抄书的。”

“听说是天家病了,御医司的几位教授都回宫去了。提举司那边一时忙不开,实在是抽不出人来考校我们几个,所以医局这儿就劳烦余大先生过来照看了。”

“哎,这余大先生瞧着是慢吞吞,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也就世子能制得住他。”一人嘀咕这紧跟了两步,忽然好奇道,“这余大先生娶了郦国公世子,竟也能过日子?这男子相亲,总觉得有点……怪。”

“你懂什么,余大先生和世子好着呢!你爹你娘都未必有他们两个好。这男子相亲本也不是世间奇闻,这古时不也有类似的说法?”

又一个小公子抱着书跟上来,啧啧道:“虽说这婚事是天子赐的,可谁也没说不能再纳妾是吧?这些年我们余大先生是深得圣眷,季世子又是国舅,少不得有人想给他们塞女儿呢!”

几人笑起来:“塞?给哪个塞?难不成一人塞一个?那可真是‘旷世美谈’了!”

“这都是数得上号的红人,赛给谁不成?”那小公子耸耸肩头,“可惜人家都不要哪!这么多年就是没腻歪过,人前也不躲闪。若是寻常夫妻,此番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岂不羡煞旁人?”

他看看左边的:“你爹这样?”又看看右边的,“你娘这样?”

众少年乌拉乌拉摇头。他们爹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姻亲,虽说日子安宁,却也的确没有同余大先生家这样亲密,更不说在街上都敢牵手而行。

“这就是了。”小公子老神在在道,“可见余大先生说得没错,相亲或相爱,与男女阴阳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看心意相通。”

一圆脸公子盯着他:“纪四公子,你不会……也是?”

“是什么?”纪四瞪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干你何事,是如何,不是如何。余大先生说过,人之于世匆匆几十年,天地逆旅而已,能做自己,才不算枉活。”

圆脸小公子哑口无言,不服气道:“我只是随便讲讲,你怎的这许多大道理等着我!张口闭口都是余大先生,你再诡齿狡辩,也是做不成先生的关门弟子的。”

纪小四腮帮一鼓,愣是被他气住了。

说起了余大先生的关门弟子,有人突然想起来:“哎,说得是啊。苏教授去哪了?”

旁的“嗐”了一声,回答他道:“还能去哪,自然又是去云游-行医了。前阵子不是听说西边小儿广发痘疹,是先前没见过的症状,苏教授定是又跑过去看了。”

众学徒连连点头:“苏教授一年总有二百日是不在京中的。你们说也是奇了,这广济司也仅次于御医司了罢,他堂堂医学教授,怎的就不爱在京里待呢,非要下去做那摇铃大夫。”

“我听说,苏教授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姓张的小医徒悄悄凑过来说,“好像是他年轻时看上的一个姑娘,后来走失了,苏教授一直念念不忘。”

“呸,你这不对。我可是听金幽汀里说的,苏家师娘产下海棠妹妹以后就仙逝了。苏教授与苏师娘伉俪情深,一直不肯续弦,后来教授梦里得了菩萨点化,说今生若救满九百九十九个人,就能位列仙班,与师娘聚首。这才拜了余大先生为师……”

“……哇!苏教授真是个好人。”一群少年们不禁露出了仰慕的眼神,还有的感动地扯起袖子擦擦眼。

正漫天胡扯着,突然旁边凑过来个香喷喷的脑袋,插话问:“那你们有没有听说,你们余大先生是药师菩萨座下僮子转世呀?”

“真的?”一回头,见说话的是徐穗,众人才知是被取笑了。这群小子好几个曾经想捉弄她反被整治过,这下纷纷散去,不与她说了。

穗穗哼了一声,又张望着想去后院病房看看,犹豫时,便听旁边一人轻轻唤道:“徐姑娘。”

她扭头去看,见是尤成溪。方才这群人交头接耳,唯独他没参与,只独自站在树下背书。

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不自在地搓着怀里的病案册,不敢直盯着她的脸看,便偏过去看她头上的银步摇:“徐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到后面小房里喝口凉茶?我们广济医局的凉茶都是老师特制的,清热解暑,止渴生津,而且不伤脾胃……”

穗穗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那你会不会配凉茶呀?你帮我配一些,送到金幽汀上去?”

“啊?”尤成溪愣了一愣,“我……我自然是会一些,但定是不如老师配得好。徐姑娘若是喜欢吃凉茶,那我照老师的方子煎两盏,晚些时候晾冷了遣人送到府上……”

穗穗扑到他眼前盯了片刻,惊得尤成溪倒退两步,脸上刷得红透一片。

我们府上看着个小神医,还用你大老远去送凉茶?穗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甩甩裙摆往后头煎药的小房走去,嘀咕一声:“真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半天回过神来,望着徐姑娘的背影发痴傻,她的睫毛好长……冷不丁前头徐姑娘扬声一句“愣着干什么呀,真晒傻了不成”,将他从阵阵热浪中揪回神来,赶紧清了清头脑跟上去。

余锦年绕过亭廊,拐到前头的小阁里,一鉴冰摆在屋中,徐徐的冷气吹散了盛夏的炎热焦躁,他走到窗外,微微半开的窗页内,侧打的日影透过雕花的小窗,斜斜地映在那人的脸上,窗上闹梅的喜鹊仿佛在他肩头活了过来,叽叽喳喳,欢天喜地。

而他像一棵不动的松木,支撑起一片清风荫凉,永远青翠,长久挺拔。

季鸿听到他的脚步声,遂放下书朝外看了看,正对上余锦年动也不动的目光,他笑一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看够?”

余锦年推门进来,从冰鉴上捡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舔着葡萄汁水,笑话他道:“只要是美人,多少年都看不够。怕只怕……美人迟暮呀!”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揽着他的腰把他按在对方腿上,紧接着眼前一暗,一双隐隐透着松梅冷香的唇贴上来,先是慢慢地在唇缝上磋磨,随之就长驱直入,搅弄那颗熟透的葡萄。彼此交战半晌,不知是谁喉下一滚,将葡萄吞下去了。季鸿退出来,微微仰起眼睛看他,目含笑意。

余锦年猛地将他推向椅背,吞吃似的再袭下去,又是好一番紧锣密鼓,互不退让。

季鸿捏捏他清瘦的脊骨,低笑道:“美人可迟暮了?”

余锦年回味着方才:“唉,是余郎才尽了!”

季鸿在他腰下小丘上拍了拍,意有所指道:“你之才,如山间清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厚的脸皮!”余锦年叫唤道,“你快自己听听!”他笑闹着和季鸿倒在小阁内的软塌上,双双仰躺着看头顶纱织的幔帐。这小阁是庄子里唯一还算清静的地方,其他地儿都被余锦年辟成了药局、诊室和病房,阁里一应物件都是季鸿亲置的,一切都是按照余锦年的习惯来弄。

屋内小小一张榻,躺一个人有余,躺两个人稍挤,只是供他忙碌之余能稍作休憩。

季鸿起身,将冰鉴拉近一些,拿了扇坐在他床边轻轻地打,余锦年侧躺着,枕着手臂看他,良久呆呆地说了一句:“阿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你想要如何变化?”季鸿慢慢摇扇,揪了葡萄放他口中,“你倒是变了许多。”

余锦年好奇:“如何变了?”

季鸿欣赏他一会儿:“长大了。”

余锦年皱眉头,不服气:“难道我以前在你眼里,是一直长不大吗?”

季鸿低低说着:“以前,你总是东奔西跑,永远不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可又看起来那样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你卷走,一个箱子就能装下。又好像……一场庙会,你就会淹没在人群里,再也找不见了。我总怕有一天,你会被我弄丢。”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现在你长大了,无论走到哪,你都是最瞩目的一个,永远不会埋没在人群里,无人问津了。我若一时找不到你,便抬起头看看,总是能看到的。”

“倒也不用抬头……”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说,“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你且在原地等着,我也会自己找回去。”

季鸿垂下眼,墨碧色的眸子里有盈盈笑意。

“下午不是还要去提举司?你这城里城外地奔忙,还顾着三余楼,倒也不嫌烦。要废寝忘食不成?”季鸿见他趴在床头,眼睛还睁着,但神色已有些发散了,眼见着要一头睡过去。余锦年怕热,从前起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热得精神沉闷,年年都缠着他要冰。季鸿终于发善,从葡萄盘子里敲了铜钱大小的碎冰,放在余锦年口中,又继续轻轻摇扇,“睡会罢,午间暑气重,人也沉。到了时辰叫你。”

余锦年含着碎冰,慢慢闭上眼。

……八年了。

自大婚那日起,他与季鸿竟是不知不觉地已走过了八载春秋,八年间,欢闹有之,争吵有之,亲爱有之,摩擦亦有之,但余锦年从未觉得日子枯燥烦闷。鸡零狗碎、糖盐酱醋,再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有绕不过去的柴米油盐,这才是日子,是寻常人家日复一日的生活。

回忆过去,每一次的朝升暮落,余锦年都爱之不及。

想当年天子赐婚,又设广济司供他施展抱负。余锦年至今也不知季鸿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只从当时连枝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些。他问过,可惜季鸿不答,闵霁不言,连宫里的连枝也只是摇头笑,都说既然是过去的事,那便立足当下就好——最后这竟成了他永远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作为婚事的贺礼,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娘娘赐了他京郊的一座大庄子,并一些金银器物、绫罗绸缎。庄子后头还有不小的田地,庄里有百十个奴仆供他差遣。这庄子大得空旷,这金银刺得夺目,余锦年又不愿做土财主,左思右想一阵,拍板一定,雇了几班泥瓦匠,日夜赶工在庄子里密密麻麻盖上了成排的小瓦房,房中又隔开数间,庄后垒了十几口小灶。剩下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也叫人种了常用的草药。

而新设的广济医学提举司也坐落在离金幽汀不远的地方,去三余楼和金幽汀都很方便。新落成的司门,有一派新生的贵气,开衙那日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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