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茯苓造化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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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腊八,便有人开始做年糖年饼,发酵的麦芽小米用敞口的大锅加水来熬,熬糖看的是火候和糖匠师傅的经验,熬好的糖膏既要能够从锅中拔起,却也不能够太皮硬,否则口感不好,客人们是不买账的。烫手的糖膏倒在大案上铺得不烫手,便要趁软揉糖、拔糖、扯糖。

如今天气冷了,糖才扯得好,信安县这场雪停停下下,中间又落了些淅淅沥沥的雨,地上湿了又干,直到小年,地上终于累出了一层能够踩出脚印的雪面。扯糖也是手艺活,直的成杆,扁的做饼,还有圆圆的叫做糖瓜,糖瓜也分大小的。

余锦年入了夜还趴在人家糖店里,看两个年轻的小师傅扯糖,一边听他们聊天,说他们家曾经给一户富商扯过一个极大的糖瓜,两手也捧不住,里头还专门做成了空心的,啪的一敲开,里头裹着的各种花生仁、杏仁、瓜子仁的就都沙子一样地流出来,余锦年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订了一个大糖瓜。

他们家的糖制法独特,成品的年糖或白皙如雪、或璀璨似金,比之别家店里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因着一碗面馆要的糖多,又是特制,余锦年也就有了蹲在人家店里欣赏扯糖的殊荣。两位师傅是亲兄弟,默契自不必说,这个揉出细长的糖条来,笔直地拎在手中,那个则在指间捏一截麻线,利落而均匀地在糖条上一绞,就掉下一个甜瓜形状的小糖球。

糖条下面有个盛满了炒香白芝麻的簸箩,绞下的糖瓜都是按照余锦年的要求,一口一个的大小,顺势在芝麻簸箩中一滚,沾得浑身都是香香热热的芝麻粒。

灯橘笼红,映得一颗颗糖瓜娇憨可爱。

余锦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颗来吃,因还热着,进了嘴先烫了舌头,他嘶嘶呼呼地迎着窗纳了几口凉气,再一咬,糖瓜被挤碎了黏在牙齿上,甜得人浑身一个激灵,他舌头嘴巴都被糖瓜粘得挣不开,被两个小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话道:“还未冻起哪,待放在外头一夜,明儿个早上糖就是脆生的,小老板怎的这样心急!”

他自己被粘了,怎么能放过其他人,随即又抓了几颗热糖瓜,用油纸垫着托在手上,乘着夜色跑回了不远处的一碗面馆,进了门,看见边看书边等他回来的季鸿,一肚子坏水地往人嘴巴里塞了一颗。

可喜可贺季鸿的嘴巴也被粘了起来,他矜持,自不愿向少年诉苦,只眉头皱锁着好容易才将这块黏糖吃下去,眼见那少年使了坏就要逃,二话不说就将人抓了回来,挤在房间两个柜子间的狭窄缝隙里。左边右边都摆着瓶瓶罐罐的要紧东西,余锦年后背贴着墙面不敢乱动,低声向他讨饶,季鸿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实实在在地在他口中搜刮了一遍才罢休。

两人都是刚吃过糖的,一个赛一个甜,竟比那黏人的糖瓜还要难舍难分了。

明日就是小年,要洒扫内外、还要祭灶送神,两人也不能黏糊太久。余锦年告了饶,拿起清欢早就缝制好的小袋子,往里面填进苍术、花椒、艾叶、藿香、防风等芳香辟秽的药材,再用五色线扎紧了袋口,这叫屠苏袋,挂在檐下据说能够辟邪除秽的。余锦年倒是并不信这些鬼神说法,但是入乡随俗还是要的,于是自家门上悬一个,剩下的好在明日开门迎客时赠给食客们。

季鸿则不知在哪儿寻了个小木块,也坐在余锦年身边,用把简陋的小刀雕了个专门用来印小碗的木章子。虽说是木头做的,摸着却手感细腻,并无木刺扎手,章子顶上还特意留了个小洞,好用来栓系小绳,以防丢失。

他道:“时间紧,也没什么好料子,暂且先用着罢。日后给你换个好的。”

“喜欢着呢!”余锦年爱不释手,当即用一方细布包起来,放在腰间的小钱兜里。

第二日一大早,天际将露鱼肚白,街上就已有了人声,巡夜的更夫一路行来,还能撞上几个惯常爱睡懒觉的熟面孔,也是奇了。糖店里两兄弟也早早把余锦年预定的糖瓜糖饼送了来,生怕误了他店里的生意。经过一夜的冷存,糖瓜们都已变得硬脆,用牙齿一敲,就碎在了嘴巴里,咯吱咯吱饶有乐趣。糖是清欢收的,她一个没错眼,就叫穗穗摸去一大把,宝贝似的偷偷揣在兜子里,直吃得牙疼。

余锦年在后厨做红枣饽饽和团圆糕。

圆的或者元宝形的白面饽饽,上面缀着大红枣,上锅蒸,制法简单,图个吉祥罢了;团圆糕则是用糯米粉、素油、芝麻糖揉成面团,用模子打成小饼,同样在饭甑里蒸熟。

左右都已沾了手,索性再给季鸿做了份补虚损、健脾胃的造化糕。

这糕倒也不稀罕,是用茯苓、山药、莲子、芡实,都蒸熟了碾成粉,再与面和在一起揉制,依口味加了少许桂花蜜,最后揪成小剂子,压扁了再蒸一回即可,讲究的用图案模子烙一下,出个彩凤呈祥、五蝠平安。

做好了糕,余锦年用红曲粉调了粘稠的颜料出来,当做印泥,用季鸿给他雕的章子一个个地盖在糕点上,既颜色鲜艳,也于入口无碍。恰好季鸿本人经过,他一抬手,在对方手背也印了一个,高兴道:“给你盖个章,以后就是我的啦!”

季鸿对少年的耐心向来很好,他手上浸了水,一下没盖上颜色,这会儿又是擦手又是印红,折腾半天才给他盖了章,他也不烦,面带微笑地“嗯”了一声:“以后就是余先生一个人的了。”

反搞得余锦年害起羞来,扭头端着蒸好的饽饽出去卖,装作不在意季鸿的样子,又吆喝着段明清欢一块儿“掸尘”,其实心里欢快着呢,像是一万头小鹿撞翻了南墙。

掸尘也是腊月廿四的风俗,这日家家户户都要洒扫庭院门户,清理积尘蛛网,使家中焕然一新,既是迎春期新的意思,也是对诸天神明的崇敬之意,一碗面馆自然不能免俗,每个沟沟坎坎都清洗干净了。余锦年正在厨下用小扫把仔细地打扫久未使用的陶缸,便听得前头敲锣打鼓一阵喧哗。

“凶煞恶鬼!去也去也……”

清欢自外头买了百事吉和虎头年画回来,就被一群妖魔鬼怪给缠住了,高的那个赤着脚,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红布衣,脸上用不知什么东西涂得粉白,另个矮些,脸盘大,也涂得一张血盆大口,还有三五个奇形怪状的小鬼,围着她又唱又跳。

她被堵在其中寸步难行,忽地小鬼后头好一声“呔!”,又几个个涂花脸颊的魁梧壮士冲出来,黑脸的钟馗,红脸的判官,各举着桃木削的弓、茅草捆的鞭,朝小鬼身上打去,口中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古怪话。

一群小鬼们被追打得咿呀怪叫,抱头鼠窜。

四处散开的小鬼们跑向两旁铺子,顶着一张张好笑的花脸拱起如意的手势,喊道:“大吉大利,讨个利市,主家财源广进!”

旁的围观人群大笑欢呼起来,纷纷解囊,掏出一二个铜板扔出来。一只“小鬼”眨着双剔透雪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靠在一碗面馆门前看热闹的余锦年,他许是第一次上街扮鬼,还有些羞涩,人家鬼怪都知道,喊得越响讨来的吉钱就越多,各个儿都叫得震天响,唯有他蚊鸣一般道:“主家大吉大利……”

——其实也不小,个头几与余锦年持平,涂花的脸孔底下估计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余锦年却并不在意他的拿捏姿态,笑开了怀,忙从柜上随手抓了几只铜板,又捡出两个团圆糕一并给他:“大吉大利呀!”

小鬼两手捧着铜钱和团圆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不时伸出舌尖,舔得嘴巴上面的劣质颜料都被口水抿没了,余锦年回头看去,见是正啃着一只芝麻糖瓜的穗穗——原来这小鬼是想吃糖瓜,年纪不小了,竟爱吃糖。

他自不是那小气的人,转头就去后院取糖瓜:“这有什么,我给你抓一些来吃。”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余锦年已用油纸裹了十几个糖瓜,还拿了个屠苏袋,边走边道:“这个拿回去,挂在自家门前……咦,人呢?”他纳闷地看着门外,寻找那个贪糖吃的小鬼怪,他头才一探出店门——霍然从门板后头伸出只手,一把夺了他的东西,扭头就跑!

“哎!”余锦年猛地反应过来,捂着腰间追出去,“我的钱袋!我的刀!”

哪儿还能追得上,那小鬼转瞬就跑进了人群里,仗着驱傩混乱的优势,在人缝里躲躲藏藏几回,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余锦年站在驱傩的队伍中,连瞧了好几个个头、身材相仿的少年,扳了人肩膀转回来仔细一瞧,却都不是,直到整支队伍敲敲打打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

怎么办,他把季鸿的小弯刀弄丢了,新刻的小印章也没了。

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被抢了呢!

余锦年找了几条街,都没发现那小贼偷的身影,他甚至还留了个心眼,觉得那小鬼要是吃了团圆糕或芝麻糖瓜,总会把油纸包随手扔在地上罢!那纸包上也印了小章,循着这个好歹也能找找看……然而大半个城西都被他摸完了,角角落落甚至灰堆里他都翻了,也没有发现一星半点的线索。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面馆,季鸿正披着衣服要出门,他第一个念头是要问他去哪儿,不过想起自己弄丢了对方弯刀的事儿,又觉得问不出口,在原地踟躇了好大一会,直到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双宽厚的手掌中。

季鸿见他晨起新换的衣裳都落了灰,两只手也脏兮兮的,不由忧道:“去哪了,突然消失不见,让我担心。”

“我……”余锦年张不开口,嘴巴像是被糖瓜粘住了,但却并不觉得甜,泛着丝丝的苦味,低着头老实交代道,“是我不好,把你娘留给你的小弯刀弄丢了,钱袋也没了,还有你给我刻的小印章……”

季鸿皱着眉没说话。

“我会找回来的!”余锦年急着表忠心,想说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辩驳的话冲到了嘴边,就听到一声轻哼,像是冷笑,于是更加不敢抬头了,气焰一瞬间被浇灭。他虽然惯常爱用示弱撒娇的方式讨季鸿开心,却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摔碎了碗、洗破了衣那般简单,踌躇良久,只剩下发自肺腑的一句:“对不起。”

过了半天,季鸿还不吱声,余锦年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却见对方一脸揶揄表情,看他终于抬了头,眉尖微挑道:“我当你这辈子都不敢抬头看我了呢。”

余锦年哑口无言:“你不生气?那把刀……”

季鸿领他回了后院,打水洗手,催人换衣,道:“刀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丢了就丢了,你没事就好。过来我看看,没受伤罢?”

余锦年摇摇头,却始终眉心不展,想着他不知流落到哪里去的小宝贝。季鸿就着他换衣裳的空,半真半假地压着人吃了会儿豆腐,余锦年一个脑子牵挂不了两件事,很快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暂时放下那小贼偷的事情,专心致志气地对付起眼前的季大流氓。

“是驱傩的人,明天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他……”余锦年穿好衣服,用领子遮住脖根处的红痕,他用手碰了碰那儿,仔细地看了看。季鸿自身后贴上来,笑道:“京中也有。”

“什么?”余锦年心里一边是被抢的小弯刀,一边是脖子上的红印,一时听没懂他说的是什么。

“驱傩仪事。”季鸿道,“却是禁中教坊司来演,诸天神魔、仙君鬼将,自廿三辰时从宫门云涌而出,绣金画彩,一举一唱惟妙惟肖,行过南北诸市,直至酉时才回往禁中,如此敲唱一整日,好不精彩。”

余锦年感慨道:“真想看一看。”

“会有机会的。”季鸿说。

两人磨蹭一会,又好险动起手脚来,余锦年与他挣扯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将衣裳穿整齐,却也不敢跟他继续旖旎下去了,跑去厨房拿了新蒸好的茯苓造化饼和团圆糕来,与一碗面馆众人分吃。

“吃了团圆糕好团圆!”清欢高兴道。

看见团圆糕,余锦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抢了他东西的小鬼,他好心给人拿糖拿糕吃,却反得有人恩将仇报,偷抢他的宝贝,真是气煞人也!说着就重重咬了一口糕点。

一碗面馆中喜气洋洋,戏坊里也歌舞升平,姜家业大,忙年洒扫上多得是仆妇小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家里的小少爷插手,姜秉仁袖手惯了,今年也照旧抄着袖袋在戏坊雅间里听曲儿。

这戏坊开了少说十数年,会的曲目都是人家唱旧的,全然不如倚翠阁的那些花红柳绿唱得好听,不过他倒是想去倚翠阁买曲子听,却也想到自个儿如今也勉强算得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好三天两头再往那种地方去,是故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在戏坊打发打发时间。

他歪靠在软塌上,一张嘴,旁边的“家室”就将剥好的白胖瓜子仁放在他嘴里,他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俨然懒成了一尊佛。

既然是佛,就得被人家供着,石星伸手过来,避着人微微揉了揉他的腰。

这却不是姜秉仁自己愿意这般懒的,委实是贵臀酸麻,合不得座儿。还不是这几天日日与某人磋磨在一块,活将那春风得意楼弄得只剩下个春字,桌儿椅儿哪个没遭过殃,便是他想动,也累得动不得,恨不得进出来去都叫人抱着。好在他虽疲,却犹觉舒爽,事后也能被伺候得尽心如意,直叫他在纨绔的路上更进了一步。

嘴里嚼着香瓜子,姜秉仁听得无趣,摆摆手叫来个戏苑伙计:“怎么久不见白海棠出来唱了?”

那伙计赔笑道:“白海棠说是身体抱恙,已半年未上台了,怕是……不太好。头个月新来了个小兰香,年纪小,嗓子却好着呢,姜少爷点一出来品品?”

听到白海棠唱不了,姜秉仁也没了乐趣,百无聊赖地往榻上一栽。

那伙计刚退下,没多大会儿忽听得楼下一阵骚动,姜秉仁跳起来要看看热闹,奈何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粉地倒了回去,指使石星道:“看看什么事儿?”

石星瞧了一眼:“像是有人来闹场子。”

来的是个少年,穿得尚且齐整,但一瞧那料子就知道是寒酸人,他抓着个戏班的小管事,嘴里开开合合地说着些什么,只见那小管事不耐烦地甩开手,隐约听着是:“……我们班主瞧他为班子尽心劳力的,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好心资助你们一些。如今他病了半年还未好,我们又不是施恩的寺庙,你们还有脸来要甚么钱?”

那少年涨了脸,气抖了手:“定是你们害了他!”

小管事冷笑道:“说甚么谁害谁,还不是自作孽,谁逼着他了?”他忽地眼神一转,玩味地打量起面前少年,倨傲道,“不过他倒是说过,要供个读书人念字,就是你?可念出名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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