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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p>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p>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p>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p>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p>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p>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p>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p>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p>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p>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p>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p>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p>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p>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p>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p>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p>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p>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p>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9]</p>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p>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p>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p>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p>

可以</p>

杨涟</p>

天启四年(16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p>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p>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p>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p>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p>

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p>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p>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p>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p>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p>

只能明天再来了。</p>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p>

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p>

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p>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p>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9]</p>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p>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p>

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书。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p>

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p>

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p>

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p>

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p>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p>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p>

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p>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p>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p>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p>

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p>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p>

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p>

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p>

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p>

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帐。</p>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94]</p>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p>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p>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p>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p>

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p>

吃过魏公公苦头的人民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p>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书,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p>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p>

事实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p>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p>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p>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p>

由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帐。</p>

因为叶向高曾不只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p>

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p>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95]</p>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p>

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p>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p>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p>

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p>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p>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p>

</p>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p>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p>

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p>

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宿命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p>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p>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p>

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木匠。</p>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p>

更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简单,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达到拆拆修修无穷尽之目的。总之,搞来搞去,只为图个乐。</p>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96]</p>

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启同志也搞过。据史料记载,他曾经造过一种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据说木人身后有机关控制,还能动起来,纯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遥控玩具有过之而无不及。</p>

为检验自己的实力,天启还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场上去卖,据称能卖近千两银子,合人民币几十万。要换在今天,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发了。</p>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p>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p>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p>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p>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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