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2 / 2）
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燉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p>
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那老翁强运内息，压住腹内药力不使散</p>
发，说道：“快去挹两盆冷水来。”张妈、孙妈没喝茶，眼见奇变横生，都吓得慌了，忙急</p>
奔入内。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一低</p>
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已无力捏住。那老</p>
翁左手扶住椅背，闭目喘息，身子微微摇晃。</p>
韦小宝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突然挥掌劈出，将一名</p>
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塌了一张椅子。徐天川等大声呼喝，跃起身来，抢到老翁身前，</p>
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出指点了他穴道，又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韦小宝跳起身来，</p>
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p>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p>
知如何报答才是。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引着</p>
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上按摩。那伤者哇的一声，</p>
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音柔美动听。</p>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p>
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又白又嫩，只眼角间有不少</p>
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容貌却不过三十岁上下。他想</p>
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那女子笑</p>
问：“你这孩子叫我什么？”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三少奶的师父，我该叫你婆</p>
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不过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说道：</p>
“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倘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那要叫</p>
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好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真</p>
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p>
惊。</p>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p>
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p>
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韦小宝愁道：“既然是</p>
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事，非</p>
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绑人，你自</p>
己发号令罢，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如果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却打</p>
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p>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过了。”知她这么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p>
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来，</p>
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p>
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汉和两个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那</p>
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于是将如</p>
何与那老翁在饭店相遇的情形说了，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自然略过了不说，只说这</p>
痨病鬼武功厉害，大家不是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他</p>
从小就生重病，到现在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说</p>
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不能骂</p>
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厉害。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那就该</p>
杀。你师父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称赞你呢。”</p>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p>
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p>
这里，咱们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三少奶道：</p>
“师父吩咐，就这么办好了。”但想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p>
觉诸物搬迁不易，不禁面有难色。一个白衣老妇人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p>
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p>
来，跪在地下。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p>
什么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一见这书的厚薄、大小、册</p>
数，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便点了点头。</p>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里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p>
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李令晰、程维藩、李焕、王兆</p>
桢、茅元锡……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p>
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p>
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个不住。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p>
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狱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剐</p>
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已给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p>
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罢。”说着解开了</p>
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地下。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要他自</p>
杀，又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p>
子挡在身前。他喉头荷荷数声，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p>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p>
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p>
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p>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p>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p>
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p>
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韦少爷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p>
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p>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韦小宝和</p>
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p>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的学学呢。”韦小宝道：</p>
“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p>
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那黄衫女</p>
子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下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人，下毒</p>
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要他们瞧得起了？像那吴之荣，</p>
他去向朝廷告密，杀了几千几百人，他不用毒药，难道就该瞧得起他了？”这番话句句都教</p>
韦小宝打从心坎儿里欢喜出来，不禁眉花眼笑，说道：“婆婆姊姊，你这话可真对极了。我</p>
小时候帮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p>
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那</p>
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个耳光。”韦小宝忙道：“那时</p>
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脖</p>
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p>
了。”那女子道：“算你说老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p>
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p>
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韦小宝道：</p>
“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p>
湖，会胡里胡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p>
的。”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婆婆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p>
“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什么相干？一个是痨</p>
病鬼，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希奇？”</p>
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韦小宝知她怕日后师父知道了责骂，</p>
是以不认，心中对这女子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我拜你为</p>
师，你收了我这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将手掌搁在他颏</p>
下。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惊，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p>
黝的铁钩，钩尖甚利，闪闪发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p>
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齐腕而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装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p>
要做我徒儿，也无不可，这就来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只铁钩。”</p>
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p>
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p>
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p>
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p>
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p>
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韦</p>
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汉归钟在娘胎之中便已得</p>
病，本来绝难养大，后来服了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已受</p>
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p>
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钟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却还是如**</p>
岁的小儿一般。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p>
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p>
岛之上，哪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p>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p>
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p>
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阵‘师父姊姊’。”韦小宝道：</p>
“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般美貌姑娘，我多</p>
叫得几声师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p>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p>
子，于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p>
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哟，</p>
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后颈，将他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p>
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韦小宝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p>
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p>
韦小宝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p>
了板壁。他佩服之极，说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地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p>
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过</p>
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韦小宝道：</p>
“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倘若突然之间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强，这种</p>
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正在恶</p>
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p>
防你，这才避过了。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咦，谁来了？你师父必</p>
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p>
说得不错。这钢针上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倘若避不过，便已死了。那时我可并不想杀</p>
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p>
“没有的事，快别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割了你半截舌头不可。”</p>
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少年往</p>
时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脸上仍不禁发烧，她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p>
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了一根铁带出</p>
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p>
当真巧妙，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铁带上机括，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心想她</p>
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p>
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p>
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他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p>
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p>
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p>
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p>
可乱使。”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韦</p>
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p>
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p>
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觉奇怪，说道：</p>
“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里。你拿出来瞧瞧。”韦小宝道：“死</p>
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p>
在桌上。烛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声，连退三步，惊</p>
叫：“是……是吴大哥……”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p>
韦小宝道：“他……他是我们会里的兄弟，吴六奇吴大哥！”心下悲痛，放声大哭。</p>
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p>
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p>
首级，叫道：“双……双儿，这是你义兄吴大哥，他……他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p>
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众</p>
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p>
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p>
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p>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p>
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也要把他斩为肉酱……”</p>
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p>
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p>
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p>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p>
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p>
只怕她师伯，只消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p>
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p>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p>
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p>
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p>
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吗？”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哪</p>
里？”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p>
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p>
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p>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p>
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p>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p>
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p>
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帝……”</p>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韦小宝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p>
妈，吴三桂是***什么好东西了？”归钟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东</p>
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p>
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是你伯父！”归钟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p>
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p>
李力世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p>
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p>
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p>
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妈两个</p>
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p>
大大的功劳……”韦小宝骂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p>
伙都杀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来担当好了。”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p>
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庄前庄后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呐喊，</p>
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p>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p>
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p>
复明”，但当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颠倒来说，倘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言相</p>
认，如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庄外和屋顶上有十七八人齐声叫道：</p>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顶有</p>
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p>
到了？”</p>
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里？”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p>
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大</p>
家好！只可惜……”见到桌上吴六奇的首级，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赖簌的直洒下</p>
来。</p>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p>
人一见归钟，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p>
归钟眼见众人这般凶神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陈近南转过身来，问</p>
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钟戏耍、</p>
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p>
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p>
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什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p>
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后面，不肯</p>
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里？”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p>
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青木堂众人与来人相见，原来山东、河</p>
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参与，大部分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p>
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p>
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李力世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p>
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什</p>
么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p>
三桂的猪朋狗友，有什么好东西了？咱们把这三个恶贼开膛剜心，为吴大哥报仇就是。”</p>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将归辛树夫</p>
妇和归钟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骂，说道下毒迷人，实是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p>
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并非平庸之辈。你们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吴</p>
六奇吴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等使闷香、下迷药</p>
的无耻小贼，也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归二娘性子极刚，更加骂得厉害。</p>
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p>
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钟的咽喉。归二娘见韦小宝要杀她儿子，立时慌了，叫道：“小</p>
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韦小宝道：“我偏偏只爱杀小</p>
乌龟。”将刀尖在归钟咽喉轻轻一戳。匕首极利，虽然一截甚轻，但归钟咽喉立时迸出鲜</p>
血。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p>
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儿</p>
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p>
略觉宽心。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钟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p>
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p>
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得甚像，归二娘毛骨悚</p>
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继续学样：“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p>
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说着拉起归钟的衣衫，将匕</p>
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p>
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p>
听得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p>
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p>
打倒了十几名洪顺堂好手，两人合攻吴六奇，将他击毙，割了他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p>
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p>
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p>
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p>
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钟身上的绳索。</p>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说</p>
道：“归二娘骂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径。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当</p>
真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p>
“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p>
能算在我们天地会帐上，何况这药又不是蒙*汗*药。</p>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陈近南快得多了，点</p>
了点头，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厉害的药物。”伸手去搭儿子脉搏。归二娘凝神瞧</p>
着丈夫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人</p>
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所习内功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冈中奔跑</p>
的身法，也是华山派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p>
不由得害怕，缩在韦小宝身后。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p>
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什么华山派的。”</p>
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们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p>
户派别，“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p>
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p>
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p>
已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派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p>
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寂然无声。陈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p>
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前辈，正是河间府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p>
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p>
得客气，辞锋却咄咄逼人。</p>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当</p>
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后，我们才称得英</p>
雄。嘿嘿，可笑啊可笑。”</p>
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p>
不过是说在下明白是非，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p>
归二娘怒道：“你讥刺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吴三桂是大汉奸！”</p>
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么口口声声称</p>
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p>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的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p>
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打鞑子。洪顺堂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p>
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p>
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刺</p>
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p>
归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个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p>
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p>
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归辛树懊丧无比，摇了</p>
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p>
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p>
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p>
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陈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夺不</p>
下来，只怕她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电，</p>
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p>
声，受了她一掌。归二娘一呆，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单刀夺过，退后两步，哇的一声，吐</p>
出一口鲜血。</p>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错杀了吴六奇，既惭且悔，</p>
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险，才夺下归二娘手中</p>
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名不虚传。”陈近南扶着桌</p>
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p>
说着又吐了口鲜血。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p>
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如再要自尽，辜负了你一番盛情。</p>
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级拜了三</p>
拜。</p>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p>
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p>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后自尽以谢吴六奇，但</p>
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p>
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陈近南</p>
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p>
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请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p>
愧，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p>
三个姓“龟”的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p>
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次如果再坏了事，你们三位就算一古脑儿</p>
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一时说不上来，说成</p>
了“臭气万年”。</p>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明白他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高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p>
否则也不会只凭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寒，</p>
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p>
懂事，搞得吴三桂造反，一塌胡涂。你们如果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p>
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陈近南道：“两</p>
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话说没上没下，冲撞莫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p>
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后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p>
因一时愧愤，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p>
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共商大事。两</p>
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点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你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p>
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住。”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在下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p>
的子爵府恭候大驾。”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南道：</p>
“嘿，又升了官。”</p>
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问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p>
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灰孙子。”陈近南斥道：“前辈</p>
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慢吞吞的延挨。归辛树</p>
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径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p>
会群豪相对。归钟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说</p>
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p>
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钟跃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p>
出手快极，陈近南适才受伤不轻，隔得又远，其余天地会群雄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钟哈</p>
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们玩个痛快！”归辛树脸一沉，喝道：“孩儿，放</p>
下他。”归钟不敢违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嘴巴却已扁了，便似要哭。归二娘安慰</p>
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钟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p>
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p>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里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里，实是太冤。</p>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后堂，哪知何惕</p>
守早已离去。三少奶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款待宾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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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渔阳鼓动”是安禄山造反的典故，喻吴三桂起兵；“督亢图穷”是</p>
荆轲刺泰王的典故，本书借用，指归辛树等误刺吴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实</p>
只字面相合，含义并不贴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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