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遇(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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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惊醒,翻身坐了起来,杏黄绫被子大半滑向地面,睡袍前后都被冷汗濡湿,极难受地贴在肌肤上。四下里静默无声,博山炉里散出幽幽一缕馨香,脉脉弥漫在殿内。母后的脸从梦里蔓延出来,苍白、没有生气的,沉浮在那股氤氲的香气之中,美丽的丹凤眼睛里流露出唯一的生动,却是无尽无止的幽怨。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不能再想下去了,继续想下去,梦中的场景就会进一步延续,母后的额角上两道鲜血淋漓而下,她已经瘦得象枯干的树枝一样的手拚命地伸过来,将她死死攥住。——每一夜,她都是这样惊醒的。自从母后薨逝,这五年来,一千多个夜晚,她在沉浮在几乎相同的梦境中。

母后其实并没死得这样可怕,她死之前,即使已然一无所有——失去了荣宠,削夺了后位,甚至消减了容颜,然而,至少还保持着她自有的尊严。母后是门名女子,无论落到何种地步,对于自己的礼节、举止、仪态,乃至衣饰方面都不会有些微轻忽。

那一晚狂风大作,乌云翻卷,云端里明明蕴着极强的雨,可是始终落不下来。玄霜半夜里让宫女叫醒,两个嬷嬷急惶惶地带她走过无数院落。她睡意惺松,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在前指引的羊角灯随着狂风兜转摇曳,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好容易到得昭台院,却等了大半个时辰,方由嬷嬷引进去。她有几个月没见着母后了,不由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杨皇后——其时已是废后——半倚在床,病得行销骨立,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裳亦整理得不见一丝褶皱,微笑着招手呼唤:“玄霜。”

玄霜仅十岁,那样小,小到面对这凄凄惨惨的情形只会嘤嘤哭泣,数不清的疑惑:为什么母后突然从凤栖宫移到荒凉的昭台院来了,为什么昔日备受优渥的长公主忽然人人另眼相看了,为什么她要见母后一面变得如此困难,而且不同寻常。

“玄霜。”母后的语气温和如常,依然隐隐含着威仪,“好孩子,别怕。母后将竭尽所能地回护于你。”

“母后……我想你。”她碰到母后的手指,受惊般地缩回。杨皇后立即注意到了,手腕动了动,腕上衣袖轻悄无声地滑下去覆住手背。她才轻声哭着说,“母后,你可是病了,可要快些好起来。”

“我这病,是不会好了。”杨皇后嘴角流露微笑,波澜不惊地说着生死大事,“好孩子,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母后。从今而后,你将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也没有哥哥和嫂子他们了。”

她是杨皇后最小的女儿,却是皇长女,大皇兄是当朝太子,她受着三方恩视,一向在宫中有着特别的地位。然而这一切忽然改变,母后被废黜,太子贬为庶人后自刎,另两位皇兄也流落民间不知下落,她生命里十年来那雄伟辉煌的高楼华厦仿佛只是在转眼间轰然倒塌。她惶惶然体味着母后言语,没有母亲,也没有哥哥和嫂子——忽然大恸,仿佛明白了许多。

“母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是女孩儿,他无论怎样狠心,暂时都不会冲着你来。不过母后每多活一天,我就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始终会觉得不安,不安存在着,迟早要叫他想到你。现在母后去了,你的哥哥们也都不在了,我和他之间,二十多年,到头来只剩下你,所以……我的孩子,你将一生平安。”

只说了这些,杨皇后似觉疲累不堪,倚枕歇息了一会,玄霜看她阖上双目,脸上竟无一丝一毫的神气表情,若非她胸腔里盘旋而出的一阵阵浑重闷浊的呼吸,就和死了没有区别。她只道她不会说了,谁知杨皇后又微启一线,轻声说:“玄霜,你还小,有句话,你只听,一字别说。——除了中宫,无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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